花灯照尽春宵夜,旺火升塘舔风衣。
入夜,楼敬与楼夫人回了楼宅,怕新宅子太冷清二人压不住,便将除柳眉外的其余仆人都暂且留下了。
院里升起塘火,小厮们围坐火前,替新宅守夜。
婆子仆妇们在厨房准备后日家宴要用的食单,茵茵则领着丫鬟们铺床、点灯、焚香,将每间屋子都照得亮亮堂堂。
胥姜和楼云春也没闲着,将自楼宅搬过来的书籍、字画、清玩、摆件,一一分序清理出来,放在北院卧房和书房内。
待收拾完毕,夜已深沉,一名老仆让茵茵来提醒,就寝时辰到了。
新主入住新宅,前三日需得按时辰就寝。
楼云春去打来热水洗漱,胥姜则备寝衣。
她打开箱笼,看见那两瓶‘解酒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本想将其扔掉,却因制药不易,没能下得去手,便藏在一匣子里,待得空带回去还给巫栀。
楼云春打水回房,正看见她藏药,又听她嘴里颠来倒去地骂巫栀‘泼皮’‘庸医’,忍不住勾起唇角。
可进屋后,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听见,只将她拉过来,替她落饰更衣。
成亲这些日子以来,他已做惯这些事,并且乐在其中。
胥姜也爱替他置衣装扮,只要得空,便三五不时地往崔娘子的成衣铺跑。
有什么时兴的样式,亦或是自各朝服饰考中得了什么主意,便选料让崔娘子裁制。
让原本着装几年如一日的楼少卿,摇身一变,成为大理寺最为花哨多变之人。
其式样或袭前人之风雅,或融异域之豪迈,或逐今人之华丽,亦或是求隐士之风骨,由他扮来无不妥帖。
又因其时常外出公干,打马过街,带队入市,时常引来围观,其多变之装束,很快引来京中公子竞相模仿,成为一时之风。
崔娘子那成衣铺也因此打响了名头,买卖十分红火。
过后只要出来新样式,便拿着图册上门找胥姜求教,裁定成衣后,便送来给胥姜,让楼云春穿上。
因她不收银钱,胥姜索性将其出过之式样,绘制装帧成《崔氏成衣图谱》以回赠。
有此图谱,不仅便于客人选制,且因每种样式皆冠以崔氏之名取了雅称,让其余铺子即便仿制,也脱离不了崔氏之名头,反噪其名声,让崔氏成衣铺更广为人知了。
这可给崔娘子得意坏了。
胥姜把明日楼云春要穿的衣物熨烫好,扶上衣架,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身后贴来熟悉的胸膛,她看也不看地便靠了上去,问道:“如何?”
楼云春将她纳入怀中,“很好。”
胥姜嗅到他满身竹香,并无半分酒气,便问:“今日没饮酒?”
“嗯。”再饮已无用。
胥姜转身,望进他的眼睛,却见他满眼明慧坦然。
“你知道?”
“什么?”
“解酒药。”
“嗯。”
‘嗯’个头!胥姜又羞又气,一张脸涨得通红。
楼云春低头在她脸颊上碰了碰,随后辗转栖在她唇上,带着几分讨好,耐心安抚。
胥姜张嘴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一时没把握好分寸,给磕出了血。
“嘶。”
“该。”她放开他,随后摸了摸他嘴上细小的口子,“谁让你欺负我。”
楼云春啄了啄她的手指,“是我不好,任凭娘子责罚。”
胥姜哼了哼,随后曲指在他额心一弹,“既往不咎,下不为例。”
就说他家阿姜心肠最软。
楼云春拨过她,随后将她轻巧抱起,拿额头在她脸上蹭了蹭,低声道:“时辰到了,我们该就寝了。”
“嗯。”困意来袭,胥姜打了个呵欠,“睡吧。”
今晨起得太早,又忙碌了一整天,眼皮有些撑不住了。
新人新榻,胥姜在床榻上滚了一圈,然后裹了被子,寻了个舒适的方位就要睡。
某人却挤进被窝,将她裹缠住。
“我困,不许闹。”
“嗯。”
胥姜闭眼,半晌后又睁开,然后瞪着楼云春。
帷帐之外灯影朦胧,楼云春贴在她耳边问道:“阿姜小时候是什么模样?”
好好的不睡觉,忆哪门子往昔?
胥姜想了想,“我小时候不大讨人喜欢。”
楼云春支起上半身俯视她。
胥姜伸出热乎的双手摸了摸他的脸,继续道:“因为我是捡来的,他们都叫我野种。除了师父,没人喜欢我。”
‘他们’是谁,楼云春不用猜、不用问已然明了,他俯身将一个吻落在她眉心。
“我喜欢。”
胥姜好似被喂了一口糖,然后安慰道:“别担心,已经不难过了。”
楼云春描着胥姜的眉眼,“只遗憾没能早些遇见你。”
胥姜拉他躺下,窝进他怀里,“人之际遇如风如云,捉摸不定,又变化多端,能得当下相守,已是至幸。若你我一早便相遇,倒难说如今是何等模样。”
正是此理,缘份二字,差一丝时机,便各自茫茫。
楼云春问道:“父亲对你严格么?”
“严,也不严。”胥姜伸出一只手,舒展在空中,“于工,他不许我偷奸耍滑,投机取巧,一旦耍小聪明被发现,便会受到加倍惩罚。也亏得如此磨练,才成我一身技艺,养活我至今。”
楼云春握住那只手,轻轻摩挲上头的疤痕与老茧,每一寸触碰都带着眷恋。
“于寻常杂事之上,他倒是十分通融,比如弄脏衣衫、打破东西,亦或是同胥家人吵架、打架,离家出走,他从不严惩、责骂。”
“打架吵架,离家出走?”楼云春脑海里不禁浮现一个小小的人儿,背着包袱负气出走的模样。
胥姜淡淡道:“小时候胥家同辈的兄弟姐妹皆视我为外人、异类,总是趁师父不注意的时候欺负我。我被推进过池塘,扔下过山坡,还哄我上树,放狗守着,不让我下来……总之能折磨我的法子,他们都用尽了。”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讥讽,“别小看某些稚子,若无人教养,释放的恶,比大人更直接,也更残酷。”
楼云春将她搂得死紧。
胥姜拍拍他的臂膀,继续道:“可他们却不敢真弄死我。 ”
“因为父亲?”
“嗯。胥四推我进池塘那次,被师父撞见了,将他也丢进池塘里泡了一天。并警告族长,若再纵子弟欺负我,便去告官,将祖父祖母留下的家产通通要回来。”
从那过后,胥四等人便再不敢对她下狠手。
“后来,他们明面上再不敢欺负我,最多孤立、排挤,或者对我言语辱骂。”
胥姜轻哼一声,得意道:“不过我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孤立我我不怕,因为他们都是草包,我不稀罕与他们为伍。他们骂我,我就骂回去,他们长辈比我多,挨骂的人就多,左右骂不赢我。”
楼云春既心疼,又觉得凶巴巴的小阿姜可爱,便在她脸上啄了啄,夸奖道:“阿姜真厉害。”
胥姜自得一阵,随后失笑,拿手去扯他的面皮,“拿我当麦麦哄呢?”
楼云春笑了笑,随后问道:“你喜欢麦麦吗?”
“喜欢啊,麦麦这般可爱,有谁不喜欢?”
“嗯,可爱,喜欢。”楼云春盯着她,目光犹如溪石上的青苔,潮湿又充满生机,“小阿姜也很可爱,还很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