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郁起初并不知道有人在窥视他。
他正在自己的摊位前给人写信,自十岁起,裴郁每天晚上都会来这给人写信、读信。
西街不比东街,这里住得都是下九流的人,文化水平一般,认得字的也没几个,又因为这里许多人都是从别的州府过来务工的,便有不少家信要看要写。
裴郁收的钱不算贵,写信三个铜板、读信一个铜板,又写得一手好字,除了不爱说话了一些,几乎没什么缺点,因此这里的人都习惯找他。
他每晚从酉正摆摊到亥时,每天一个半时辰,因为时间固定,要他写信、读信的人到点就会过来。
不过今晚来排队写信的人明显有些居多,甚至还有不少年轻貌美一看就是富贵出身的姑娘混迹其中。
今晚西街有花市。
说是花市,其实是灯会秀,各式各样的灯笼编造成花的模样,从西街头延伸到街尾,再绘以各式各样的彩带、彩画,倒是一派繁华景象。
可这样的景象对常住在西街这边的人自是称得上稀奇特殊,可对那些从小看惯了好东西的富家小姐而言也就不过尔尔,这些姑娘原本是过来玩的,她们大多都是官宦子女,虽然父兄品级不算高,但也不是西街这边的人能比的,本以为这里的花市有多特殊,一看也不过如此,兴致缺缺之际忽然瞧见一旁的摊贩里面竟然有一位年轻俊美的少年在那摆摊写信,自是引起了她们极大的兴趣。
大燕民风开放,不像前朝那般整日拘着女子,姑娘家的胆子也要比从前大上许多。
“这少年生得好生俊秀,莫不是哪家富贵公子过来体验民辛的?”有个黄衣姑娘手扶着身边姑娘的胳膊,踮起脚尖往前边看,一边张望一边说道。
倒是不怪她这样想。
实在是裴郁长得太好看了一些,气质又是一副勋贵公子的模样,别说跟他身边其他摊贩相比了,就是拎出去与那些勋贵宗亲家的公子相比也是不带输的。
这些姑娘家正是青春少艾容易做梦的年纪。
就这么一会功夫,这位黄衣姑娘便已经脑补出了不少桥段,什么例如勋贵公子体验民辛与她偶遇一见倾心之类的桥段,全是她最近看的话本子里写过的。
又例如这少年是哪家宗亲勋贵流落在外的孩子,她与他相识于微时,之后被他如何如何宠……
梦还没做完,她旁边站着的那位蓝衣姑娘听到这话已冷笑出声:“哪家富贵公子从十岁起就开始来这体验民辛的?不过是老天空赐了一副好皮囊罢了。”
“咦?”
旁人见她言之凿凿,不由惊讶道:“阿沈如何得知?”
黄衣姑娘也诧异地收回视线,跟着问:“表姐以前见过他?”
这位唤作阿沈的姑娘说道:“我上回与兄长出来时也瞧见他了,那时我觉得这人一身贵气惹人纳罕便特地排队过去与他搭话,没想到这人——”
想起旧事,她还是没忍住沉了一张漂亮的小脸蛋。
灯火憧憧,少年一身白衣坐在那,他的肩背并不算宽阔,甚至称得上有些病弱,可腰背挺直恍如宁折不弯的青竹,再配上那一身明显迥然于这个地方的气质,无需做什么就能引得人回眸去看,她那时就是被他这副模样给骗了,揣着一颗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小心脏拉着自己的贴身丫鬟过去排队,没想到……
她不愿多提自己过往的糗事,只收回视线拉着脸继续沉声道:“反正我劝你们别过去,这人就是块油盐不进的木头,白生了一张好脸,活该混迹在这种地方。”
“看来阿沈是被他气得不轻啊。”旁边几个年轻姑娘拿着帕子掩唇笑道。
“不过阿沈不行,不代表我们也不行啊,再说今日我们还有丽娘呢。”其中一个绿衣姑娘说着看向身后蒙着面纱的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已过及笄。
梳着流云髻穿着留仙裙,身姿窈窕、面若秋月,那薄薄一层面纱本就遮挡不住什么,隐隐约约被灯火一照反而更加引人遐想。
就这么一会功夫,就不知有多少人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她似是被看得有些害羞,可她身边那些姑娘,尤其是那个绿衣姑娘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甚至还娇笑出声:“有丽娘在,再难搞的男人也得软下那张冰块脸。”绿衣姑娘说着笑盈盈挽着那位名叫丽娘的胳膊,软声道,“好丽娘,你且陪我们去瞧瞧,看看这写信郎是不是真与阿沈说的一样难搞。”
她说话的时候故意拿眼乜着那位阿沈的方向,嘴角上扬,似乎是在讥嘲“你不过如此”。
阿沈本是将门出身,脾气本就不算多好,被人这样一看更是恼火,刚要发作,余光一瞥不远处无论何时都冷着一张脸的裴郁又暂时忍了下来。
蠢货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她就看着她们碰壁去,反正她已经提醒过她们了。
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瞥过那位丽娘的脸,见她那双掺着羞意的秋水剪瞳,心中陡然升起一抹厌恶,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也不过是六品千金,仗着她那个在宫里的姐姐有了身孕便拿自己也当颗菜了,从前在她们这连句话都不敢说,现在倒好,一副派头十足的模样,还天天拿着这么一块根本挡不住什么东西的面纱,真是恶心!
玩得再好的姑娘堆,人多了,也就不怎么和睦了。
你跟她交好,她跟她交好的,多的是小派系,何况她们这群人本就称不上多好的关系,现在这群姑娘便也分了两个派系,一派是以那位阿沈为首,身边站着那个黄衣姑娘,两人是表姐妹。
另一派则是以那位丽娘为主导。
她们那边人要多一些,只不过这几位千金,论身世显然还是阿沈和那位黄衣姑娘更好一些,两人的父亲都是四品。
而另一边,大多都是五品、六品出身。
不过因为那位丽娘有个如今升嫔得宠的姐姐,她们便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也就不把阿沈姐妹放在眼里了。
现在两边泾渭分明。
阿沈冷着一张脸没说话,丽娘看她一眼,倒是面露难色地与那绿衣姑娘说道:“云娘,这都是下九流的人,你好端端的去与他们交涉什么?”
“玩玩嘛,大家伙好不容易出来,总得找点乐子,要不然多无聊啊。”云娘说完便又挽着丽娘的胳膊撒起娇,“好丽娘,我知道你心里就你那位裴世子,就当陪我们去瞧瞧。”
丽娘一听这个称呼立刻羞红脸:“你别胡说。”
“哎呀,我们丽娘这是害羞了。”云娘眨眨眼,故意道,“你快陪我们去,你不去,我就继续说,说得你耳朵起茧才好。”
像是真的怕她乱说,丽娘面露无奈,但到底是答应了:“好吧,不过我只陪你们去看看,你们不许为难人家,他们出来讨生活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