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的毛笔一时没握稳,笔尖下蘸下的那一点墨水立刻在铺开的纸上洇了开来,让原本完好的一张信纸彻底瞧不见原先上面的这块地方写的是什么了。
可裴郁却无暇去管。
他猛地抬头,循着声音往身边看过去,果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虽然头戴帷帽,遮住了面容和大半身形,但裴郁又岂会认错她?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近乎失声般问道:“你怎么来了?”
说完瞥见她手里的那碗凉茶。
因为端得十分小心,生怕不小心把凉茶扫出去,云葭此刻的指骨都是紧绷着的,也让那双原本柔润白净的手变得越发瘦削起来,犹如绷紧的一张弓弦。
裴郁瞧见之后连忙放下手里的毛笔。
他伸手去接,等放到自己面前的桌案上,也无暇去管自己面前还站着一票人呢,满心满眼只有云葭一人。
他起身问云葭,满面着急和担忧:“季年他们呢?怎么让你一个人过来了。”
他说话时蹙着眉。
原本那副高山仰止的冷淡模样便彻底瞧不见了。
边说边还朝她身后看去,待扫见季年等人就站在不远处,并未不见,他心下稍松一口气,话却还是说道:“我送你过去。”
说完他便要动身带云葭过去。
云葭却笑着阻拦道:“你写,我看一会。”
透过薄薄的那层薄纱,云葭能够瞧见裴郁看向她时紧蹙的眉眼,显然并不赞同她的决定。知道他是怕她在这待得不自在,也怕别人的打量让她觉得不舒服,云葭却故意歪曲他的意思:“不想看到我啊?”
她故意低声,声线听着还颇有些失落。
裴郁这样聪明的人此刻却未曾听出来,只当她是真的失落,也顾不上别的了,神色着急立刻反驳道:“我没!”
话落听到一声失笑才知她先前是故意的。
裴郁从未对云葭生过气,即便知她此刻是故意的,也舍不得对她生气,反而不知为何,瞧见她此时与从前颇为不同的模样,竟有些隐隐的欢愉。
他站在云葭面前,忍不住双眸亮晶晶地看着她。
虽然有薄纱相挡,看不清云葭的面貌,但依稀还是能瞧出她此刻眉眼含笑,他犹豫一会,轻声问云葭:“你真想在这待着?”
“嗯。”
云葭点头应了,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方便的话。”
没什么不方便的。
他只是担心她在这待着不自在。
但既然云葭喜欢,裴郁便也没再纠结,只看着云葭说了一句:“那你等我下。”
说完便转身快步离开了。
云葭不知他要去做什么,却也不担心,目视裴郁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待察觉到有无数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她方才扭头看过去。
无论是面前乌泱泱排着队的那些人还是两边的摊贩、行人此刻都在看着她。
他们的脸上挂着许多神情。
惊讶、好奇、震惊还有许多猜测……瞧见云葭看过去,倒是一个个都避开了视线,但又实在忍不住心里那抓挠似的好奇又悄悄地看了过来,小心翼翼打量着云葭。
云葭任他们看着,倒也不在意,甚至还颇为温和地与他们点了点头。
裴郁不在,但面前的客人还在,云葭便主动招呼起面前的人:“稍等,他马上就回来。”
面前站着的是一位妇人。
听到这话忙讷讷点头,心里却忍不住想这姑娘的声音真好听啊。
有这样想法的可不止她一个,她后面那些听到云葭声音的也都抱着同样的想法,甚至还有不少人在打量云葭的穿着,有识货的瞧见云葭身上的蜀锦和手腕上坠下来的那串红玉髓便暗暗心惊,忍不住和前后的人交头接耳起来,猜测这位戴着帷帽看不见样貌的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自然还有人猜测起她与裴郁的关系。
他们显然想不通一个在西街上摆摊赚钱的写信郎为何能和这样一位衣着华丽的贵人站在一起,看着还十分熟稔。
云葭并未理会那些投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桌案上的信纸脏了,她便把那一张废纸放到了旁边,又把凉茶放在方便裴郁取拿的地方,才做完这些事,就听到身后传来匆匆的步履声。
回头看。
果然是裴郁。
见他手里提着一把椅子,大步走来,云葭藏于帷帽之下的脸上不由扬起一道笑。
“没事吧?”
裴郁走过来之后,第一句问的就是这个,话说完,听到前面传来的骚动声更是喧哗不止,知他们在骚动什么,裴郁立刻沉了一张脸看过去。
他那双黑眸实在让人觉得震慑。
平日不说话没表情时就已经足够骇人了,更不用说这样阴郁地沉着一张脸盯着人看的时候。
不一会。
那些窸窸窣窣的低语声就听不见了,原本看着云葭的那些人也纷纷低下了头。
云葭瞧着却觉得好笑,也真的笑出了声。
早知他在外面是何模样,但真的近前瞧见后还是觉得有趣极了。
那让人畏惧的孤傲冷漠以及阴郁骇人落于云葭的眼中却只让她觉得好笑,大抵是她与他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到就像是看见了一只平日亲人又黏人的小狗走到外面露出张牙舞爪的模样,看着威风凛凛,可熟悉它的主人只会觉得它可爱至极。
让人忍不住想摸摸他的头,或是捏捏他的耳朵。
笑声传入裴郁的耳中,就像一阵无形的风抓得他的耳朵痒痒的。
他耳根发烫,也不知红没红,却未再看前方,也未去看云葭,而是低着头把那把凳子放在了她的身后,手里没帕子,他向来不爱带这些东西,却无所谓地拿自己干净的袖子替人擦拭干净,也不管这样做会不会弄脏自己的袖子。
这样做完之后,他方才跟云葭说道:“好了,可以坐了。”
云葭笑着与人道了谢便踏实地坐了下去,裴郁等她坐下方才跟着一道入座。
桌子就那么一点大,两个人一道坐下来之后,即便两把椅子隔着有些距离,但两人宽大的袖子还是会不可避免地碰撞在一起,更不用说云葭身上那淡淡的清香气。
裴郁起初察觉到的时候,身子就忍不住有些僵硬地绷直。
他怕云葭瞧见,也怕她会觉得不舒服不自在,所以他克制地让自己的身形端正些、再端正些,好让他们的衣裳不至于撞在一起。
可夜里有风。
即便他再怎么绷直自己的身形,控制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但他们的衣袍和袖子偶尔还是会不可避免地交叠在一起。
云葭今日穿了一身雪青色的襦裙,上面绣着腾云驾雾的仙鹤,风一吹,她身上的仙鹤仿佛下一刻就要扶风飞起,而此刻那片柔软的袖子正被裴郁那一片墨色的袖子压着。
心脏再一次怦怦乱跳。
明明什么都没有,明明什么都没发生,可裴郁却瞧得心头一阵滚烫,继而抑制不住想就此沉沦下去。
再次瞧见之后,他本想立刻抽回自己的袖子,往旁边看,却发现云葭并未注意到这里的情形,也没有别人能瞧见。
除了他。
心里那一点不能说与旁人听的心思犹如水上小舟划过而生起的阵阵涟漪在他的心里轻轻晃荡,一下、一下,涟漪更为旖旎了。
他原本克制地置于膝盖上的双手也忍不住用力握紧自己的膝盖。
他微抿薄唇轻轻垂眸,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两片袖子,它们离得那么近,近到几乎无人可以分开它们。
明知这只是意外,明知这什么都代表不了,可裴郁的心里却像是放了一场无声的美丽的烟花。
就让他放纵一时吧。
他在心里无声地对自己说,就一时,一时就好。
怀揣着这样的一份心思,裴郁匆匆收回视线,佯装并不知道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也不至于回头被她瞧见,再窥探出他那一份隐秘的不该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