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自清看着少年脸上的神色几经变化,却迟迟未能回到原本的沉寂模样。
他从前总觉得他这个小师弟脸上的表情实在太过单一了,小小年纪就看着这般老成孤僻,实在不好,也实在有些没意思,他如今虽然也不爱与人来往多言,可他年少的时候也曾像五陵少年一般走马长街、结伴同行、肆意喝酒扬歌……可不是像裴郁现在这样的。
如今这世上与他亲近的已经没几个人了。
裴郁算一个,他年纪又最小,樊自清便总想着多照顾他一些,要是能瞧瞧他脸上有别的表情是什么样的情景,那就最好了。
可如今真的看到了,这个中滋味却并不算好。
如果少年脸上流露出来的表情是这副破碎脆弱的模样,那他宁可他这辈子都是原先那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样子。
看少年这样。
樊自清这心里也被他搞得有些闷闷的难受。
樊自清看着裴郁兀自沉默了好一会,他张口欲言,最后却什么都说不出,他难得长叹了口气,而后抬起胳膊轻轻拍了拍裴郁的肩膀,低声同他说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他其实也知道少年并不是真的要他的回答。
就算他真的回答了,少年也不见得能听,这世上有些东西有些事情只能靠自己去想通,自己想不通的时候,别人说什么都没有用。
樊自清没做误人子弟的那位。
既然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便不作这方面的回答,所以樊自清沉默半息索性另择了话题与人说道:“等老头祭日到了,我来接你。”
本来他也不确定那段日子自己在不在燕京城。
他每年都会出去游历一段时间,今年原本是计划在这个月,但见裴郁现在这副模样,樊自清决定今年还是先推迟行程吧,免得他这向来少言又不知道与人沟通的师弟回头真的出什么事。
马上就到秋闱了。
可不能在这个要紧的节骨眼上出事。
樊自清说完只瞧见裴郁点了点头,低低答了一声嗯,除此之外别的话却一句都没有。
少年这般模样,让樊自清长眉更加紧蹙了,他心中担心裴郁,却也知晓这个时候与他说什么都没有用。
他索性也不再多说什么。
走之前樊自清又抬手轻轻拍了拍裴郁的肩膀,留下一句“有什么事就来与我说”,听少年再次低低应了一声,樊自清也不确定他有没有真的听进去,但这会也不知道能再说什么了,樊自清又看了裴郁一会,见少年一直垂眸低着头隐于黑夜之中,他心中又长叹了口气,然后便先越过他往外走了,没让裴郁送他出去。
走远了。
他回过头,还能瞧见少年留在原地。
那白衣少年的手里还提着那盏被风吹得有些明明暗暗的灯笼,天色昏暗,少年独身一人站在潮湿的雨夜之中,显得十分孤独寂寥。
这一刹那——
樊自清十分后悔自己先前和裴郁说了那样的话。
虽然先前裴郁说话时也少言,也沉闷,但他还是能够感觉出少年跟以前相比改变了许多。
可现在,站在不远处的少年似乎又变成了从前的模样。
茫茫天地间,仿佛只有他孤身一人,他走不出去,也无人能走进去。
如果他没开这个口,或许一切都不会变成这样,然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后悔药,而且樊自清很清楚他说的那些话必定会经历发生,裴郁想要相安无事岁月静好的美梦终究会被现实打破。
如果他继续再这样下去,徐家人肯定会探查到他的心思。
与其到时候被打一个措手不及,与徐家人不知道该怎么相处,还不如由他先来做这个恶人。
这样想着。
樊自清狠心咬了咬牙,还是扭过头,抬脚离开了。
裴郁知道樊自清已经离开了,但他依旧留在原地,没有动身。
天色漆黑,四下无人,他站在原地去想樊自清刚刚与他说的那些话,他让他好好想想,可他又能想出什么呢?
但凡他能有一个好的法子也不至于像如今这样左右为难。
林中忽然传来几道声音。
裴郁耳尖,认出其中一道是云葭的声音。
原本怔怔站在原地的裴郁忽然神色微变,若换做以前,知道云葭过来,他肯定立刻就迎过去了,就像以前一样,有意无意地创造无数次与她偶遇的机会,即便只能与她相伴一时半刻或者说几句话的时间,那也是好的,那对他而言也已经足够了。
可今日,裴郁抬头凝视了林中一会,眼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正在往他这边走来,他却下意识地躲进了林中。
裴郁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完全是下意识做出来的反应,躲好之后方才发现手中提着的灯笼还未被他吹灭。
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快得仿佛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
裴郁怕被云葭发现自己在哪,更怕她起疑他的所作所为,连忙低头吹灭了手中的灯笼,四周一下子变得暗了起来。
裴郁屏息立于这漆暗之中,不敢让云葭感知到他的存在。
四周乌漆嘛黑的,一点光亮都没有,云葭过来的时候,自然不可能看见裴郁,可她心里总觉得怪怪的,好似林中有人在往她这边看一般,她不由停下步子往裴郁所藏的方向拧眉看去。
可那边实在太黑了,除了隐约能瞧见一些露珠沿着叶脉往下掉折射出白色的光点和处于黑暗中叶片晃动时的形状模样,云葭什么都看不见。
和恩就陪在云葭身边。
见她忽然停下动作,便疑惑地一并跟着停下脚步。
“姑娘,怎么了?”和恩说着话,然后顺着云葭的视线往林中看去,可她同样什么也没看见,瞧着远处那乌黑黑的地方,和恩见云葭看得认真,还以为有什么东西在那边,她连忙提起手中的灯笼往那边一照,可烛火有限,也照不到远处,只能看见那一片片摇晃的黑影,窸窸窣窣在静悄悄的黑夜里显得十分可怕。
和恩看着胆大,其实有些胆小。
她不由自主地贴近了云葭一些,手里的灯笼也跟着放了下来,嘴里则极为小声的又询问了一句:“姑娘,是有什么东西在那边吗?”
声音听起来都情不自禁变得有些颤抖了。
云葭听见了,她收回视线,没再看那漆黑的树林,与和恩说道:“没什么,走吧。”
和恩连忙跟上,一步也不敢停留。
云葭其实也没多想,她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则继续与身边的和恩交待道:“待会你让王妈妈找几个勤快少言的丫鬟去伺候霍姨,这阵子霍姨有什么事就让她们去做,记得找几个眼聪目明的,别让霍姨自己开口,她向来不爱麻烦我们。”
“平日霍家来人也不必着人来与我通传,直接让他们去见霍姨就是。”
和恩一一点头答应了:“您放心,奴婢省得的,奴婢回头就去找王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