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
霍七秀第一次主动挽留他们先留下,表示有话与他们说。
彼时徐琅正打算跟裴郁去马场比几圈,听到这话便也没着急走,高马尾在半空轻轻一晃,重新坐下之后便看着霍七秀问道:“霍姨,您要说啥?”
云葭和裴郁也同样看向霍七秀。
裴郁虽然与霍七秀不算熟悉,但也知晓云葭姐弟对其十分敬重,也知她与师兄和徐叔是异姓兄妹,因此平素面对起她也颇为尊敬。
此刻三个小辈都看着霍七秀等着她说话。
霍七秀却缄默了许久都未曾开口,而是把目光落于三人身上,尤其是云葭和徐琅两姐弟的身上,看了许久,她方才重新展颜冲他们说道:“打扰你们这么久,我也该准备走了,昨日二哥过来给我看过,说我的脚已经无碍了,今早我一路走来也的确没感觉到还有什么问题。”
这话她说得内心其实是十分艰难的。
她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能在徐家待这么长的时间。
细数起来也快有一个多月了,几十天的时间,她日夜待在徐家,跟他们同吃同住,有时候都快以为自己已经是半个徐家人了。
昨日二哥说她腿好的时候。
她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欣喜,而是有些迷茫,而迷茫之后便是怅然若失。
腿好了,她也就没有资格继续住在这边了。
也的确是该走了……
今日早膳后霍叔过来给她送账本,坐下喝茶闲聊的时候,说了一句“日日往这边跑,有时候都以为这里才是咱们的家了,这不,昨儿老奴就闹了笑话。昨儿傍晚老奴跟他们谈完生意要回去的时候,车夫问我去哪,我竟然顺口就报了诚国公府的位置,也亏得马车走了一会,老奴这酒醒了过来,要不然还真是要闹大笑话了。”
霍叔是说者无意,可霍七秀却听得入了心。
原来不止是她,就连她身边人也开始已经习惯了……这样不好,也不应该。
该及时拨乱反正,让一切都回到原本的轨道上。
能偷得一个多月的逍遥日子已经是她此生有幸,贪心不足蛇吞象,做生意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太贪,而她行商多年能在商海之中立足,便是从不会去贪不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万没想到她要说的竟然是这样一番话,三人皆愣了片刻,尤其是云葭。
整个徐家数她与霍七秀待的时间最长,此刻冷不丁听她说要走,云葭自是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她连忙握住霍七秀的胳膊,蹙着眉想同她说“您即便脚好了也能继续住在这啊”,可话到嘴边又有些说不出口。
霍姨并不是无家可归的人。
相反,她有偌大的基业和家产,只数城中就有好几个宅子,手下更有百来号人,她有什么理由能留她继续住下?
满肚子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可心里的那些不舍和依恋却全流露在了脸上,她仍握着霍七秀的胳膊依依不舍地看着她。
徐琅听到这话也是头脑一片空白。
小半天才回过神来,看着霍七秀呐呐道:“干嘛要走啊……”
他同样已经习惯每日见到霍七秀了。
霍七秀听到这话,心里一暖,她冲徐琅轻轻笑了笑,又偏过脸去看身边的云葭,能感觉到她此刻握着她胳膊的手有多不舍,也能看到她因为不舍而变得有些微红的眼眶。
霍七秀看到之后,心里也颇为酸楚。
她强颜欢笑,伸手轻轻拍了拍云葭的手背:“都在一个地方呢,又不是见不着面了,以后有空我就过来看你们,你们若有时间也能去我那吃饭。”
说到这,她还笑了下:“说来你们也还没去我那吃过饭呢,等凑个时间,你爹休息了,我请你们还有二哥一道去我那吃饭去。”
“我那的厨子有一个是来自塞外的,烤得一手好全羊。”
“阿琅不是最喜欢吃这个了吗?下次我让他们给你挑一只上好的羊,现杀现宰,让他们当场烤给你吃。”
这若是以往,徐琅听到这话自是高兴的,恐怕早就过问起时间了,但今日小少爷的情绪明显也有些不佳,听霍七秀笑着说起这些,也只是抿唇低声答了声好。
霍七秀看他们一脸丧气的模样,笑道:“好了好了,你们两孩子不是还要去跑马吗?快去吧。”
她冲徐琅和裴郁发话。
徐琅和裴郁闻言却都没有立刻走。
知晓她去意已决,也知自己没有资格继续挽留她住下,云葭虽然不舍,但还是重新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没让那些不好的情绪继续散发出来。
“您什么时候走?我送您过去。”云葭哑声与霍七秀说道。
霍七秀听到这话,不由笑了:“用不着你送,我已通知过霍叔,他……”霍七秀说到这又沉默了一息,而后才又继续同她说道,“吃过晚膳就会派人过来。”
这就是今日就要走了的意思。
谁也没想到她会走这么急,但此刻谁也不知道能再说些什么了。
沉默的气氛萦绕在屋中,霍七秀也知他们姐弟至真至纯,就如他们的父亲一般,他们此刻不舍是正常的,但她却不能继续这样倚仗着他们的好再继续在这待下去了。
贪欲是会变大的。
那些贪婪的人,最初可能也没想要那么多,只是拥有了这个就想要那个,拥有了那个就想要更多,心中的贪念就被这么一点点放大,以至于到最后变得不可收场。
她不想自己变成那样。
她也有自己的私心,她希望他们想到她的时候,她是好的,而不是丑陋贪婪的。
“走吧,陪我去收拾东西。”霍七秀握着云葭的手说。
云葭看了霍七秀一会,终是没有拒绝。
起来的时候,霍七秀看着对面同样跟着站起来的徐琅和裴郁,其实她倒是有几句话想单独与裴郁说,不过时间不对,如今也不太应该,便也只能作罢,想着日后再与他说也行……“这会太阳大,你们要是不去跑马就回去歇息会,读书是重要,但也不能废寝忘食。”
到底还是替徐琅说了一句,省得小少爷被磋磨太过。
裴郁知悉。
闻言便轻轻应了一声是。
他也知道拔苗助长并不好。
目送霍七秀与云葭离开,等她们走远,裴郁方才看向身边的徐琅,见他脸上神情还有些颓靡,他问他:“比马还是回去歇息?”
徐琅现在哪还有什么心情比马去?蔫道:“回去歇息吧。”
裴郁自然不会反对。
……
霍七秀夜里同他们吃过晚饭便准备离开了,裴郁和云葭姐弟二人亲自送她到门口,辞别的话先前就已经说过,挽留的话又无法说出口,只能留在原地目送马车于夜色中渐渐远去。
气氛沉沉的。
旁边柳芽和桃桃还低着头在抹眼泪。
霍七秀在徐家住得这阵子,都是由她们俩伺候的,相处四十多天,不仅霍七秀舍不得,她们同样舍不得。
“……好了。”
云葭开口,她的声音不知何时又变得沙哑起来:“我们也回去吧。”
马车已然一点都瞧不见了。
众人轻轻应是。
裴郁却看了云葭一眼。
等回到府里,众人分散去往各处,云葭亦由惊云陪着准备回九仪堂,只是她心里情绪到底有些沉闷,便未立刻回去,而是于园中走路散着心。
惊云见她心情不佳,正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安慰姑娘才好,忽然就听见身后有人在朝她们走来。
脚步声不算重,但在这寂静的夜里还是能听见一些的。
云葭这会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并未听见,惊云却蹙着眉往身后看去。
但她蹙起的眉毛在看到来人是谁之后便又重新变得平展了下来,甚至还变得有些高兴起来,她刚刚就在想二公子了。
姑娘每次跟二公子相处,再糟糕的情绪都会变得很好,她是希望二公子的到来能让姑娘别那么难过……没想到想象真的成真了。
惊云喜上眉梢,正想与二公子请安,却见裴郁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朝她挥了挥手。
惊云会意,悄悄往后退,替他们看守起来,以免再出现昨夜那样的情况。
两人的这番动作,此刻沉浸于自己情绪之中的云葭并未发现,直到手忽然被人牵住,她才回过神忙往身边看去,果然瞧见裴郁的身影。
虽然在被裴郁握住手的时候,云葭就已有猜测。
但云葭还是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更没想到他今夜竟然这么大胆,上来就敢直接牵住她的手。
云葭有些惊讶,又有些在此时看到他之后的高兴,停下原本要抽手的动作,她停下步子略仰头,看着裴郁扬起眉梢,眼睛也不禁重新变得弯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她笑着问裴郁。
裴郁如实同她说道:“先前看你有些不高兴,就想着过来看看你。”
云葭听到这话颇有些无奈,她刚才只顾着自己,倒是忘记裴郁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和霍姨相处久了,忽然看她离开,有些舍不得和不适应,过会就好了。”
不想因为自己影响他的功课学业,云葭说完又劝他:“你回去看书吧,我已经没什么了,再走一会就回去歇息了。”
她说着还轻轻推了下裴郁的胳膊。
可裴郁却没有动身离开,他仍牵着她的手,低着头,黑眸直勾勾地看着她,毫不犹豫地同她说道:“可我想陪着你。”
“没有这些原因,我也想过来找你。”
这是真心话,裴郁看着云葭说道:“我明日就要走了,这一走,又得快有十天见不到你了。”
他的直白让云葭的心猛地跟着一跳,脸也在他的注视之下莫名变得滚烫起来。
她知道他不是在与她说情话,他只是单纯地在与她诉说他自己此刻的想法,偏偏正是因此,更加让她心跳加速,想拒绝又不舍,云葭最后还是看着裴郁同意了,但她还是补充了一句。
“只准走一会,你明日还得去书院,又得早起,得早些回去。”
但这也足够裴郁高兴了。
能与她有片刻时间的相处,就已经让他很开心了。
“好!”
他高高兴兴地应下,眉梢眼角的那点笑意根本藏也藏不住。
两个人十指相扣走在无人僻静的小道上,惊云则守在他们身后,替他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云葭瞧见之后,也觉得自己这个大丫鬟颇有些辛苦。
大抵是昨夜的事让她觉得自己做得实在太不到位,云葭只消回头就能瞧见惊云紧绷的神情和身形,劝她也无用,只要她跟裴郁的关系还未曝光,恐怕她会一直这样下去,到底心疼自己的大丫鬟,云葭便问起裴郁:“叶七华可有说什么时候过来?”
“估计就这两日了。”裴郁说,“小顺子说他已经跟裴家开口了,这两日交接完事情就能过来。”
云葭问:“裴行昭没为难他?”
虽说叶七华卖得不是死契,但裴行昭那样的人,如今仕途又正好受挫,见叶七华要离开虽不至于做得太过分,但处置一顿恐怕是不可避免的。
云葭想着回头等叶七华过来还是先找个大夫给他好好看看,免得他落下什么病根。
裴行昭那人做事向来阴狠,就连处置人也专挑那些阴损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没。”
裴郁说完。
见云葭目光惊讶朝他看来,知她在想什么,他便与她说起这其中究竟:“梓兰怀孕了,裴行昭老来得子,这几日正高兴,自然懒得去跟叶七华计较这些。”
“你说什么?”
云葭听到这话却愣住了,就连脚下步子也不受控制地跟着停了下来,她目光怔愣地看着裴郁,嘴里跟着呢喃道:“你刚说谁有孕了?”
裴郁少见她这副模样,自是有些惊讶。
但还是先回答了她的话:“梓兰,之前陈氏身边的那个大丫鬟。”说完,大约是看到云葭的神情有些不大对劲,他便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
这、这太不对了!
裴行昭根本生不了孩子,他根本没有能力生孩子,梓兰是怎么会有身孕的?这个孩子……她想到什么,忽然脸色变得微微发白起来。
裴郁一直看着她,自然一眼就瞧见了她脸上的那些神情变化。
“怎么了?”见她脸色发白,他也颇为担心,但他还是扶着云葭的肩膀先宽慰她道:“云葭,别急,别担心,你先同我说怎么了。”
云葭一时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但看着面前少年温柔又坚毅的目光,她沉默片刻,还是压着嗓子同人说了:“……裴行昭生不出孩子。”
这是连裴郁也不知道的事。
裴郁听完这番话后不由面露怔忡。
他于裴家多年,虽然从未过问过裴家的事,但这样的秘辛,除非裴行昭本人都不知道,要不然绝不可能隐瞒得这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