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冲并不知道自己先前碰见姜道蕴的马车了。
不过即便知道,她与他如今也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以免发生不必要的误会,他也不会多停多看,他正一股脑地朝皇城策马而去。
还是那个城门,就连守在城门口的也还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马匹早已被他栓在外面。
徐冲独自一人大步走来,虽穿着常服,但身上气势威严依旧在,让人瞧着便心下一凛。
江北正在跟城门口新来的几个将士交待着事情,远远瞧见徐冲大步走来,他面露错愕,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便已大步走去,朝徐冲拱手一礼,仍跟从前一样,恭敬着喊人:“诚国公。”
他算着日子,奇道:“今日您不是休沐吗?怎么过来了?”
这世上向来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徐冲自然不会忘记当初众人对他避如蛇蝎之时,江北对他的照拂,此刻面对江北,他也停步与他拱了拱手,喊了一声“江将军”之后,与他说道:“我跟陛下有事说。”
江北只当他是要说卫所里的事。
二十六卫,是天子亲军,涉及天子,哪一卫的事都不是小事。
何况太祖年间就有规矩,亲军二十六卫的统领若有事可以直达天听,无需等候,因此他自然不敢阻拦,忙让开身形,请徐冲进去:“国公爷请进。”
徐冲又与人微微颔首。
要走的时候,想到什么,忽然跟江北说道:“过阵子家里办事,请江将军过来喝一盏薄酒。”
江北听到这话,神情微怔。
但也未及多想要,只笑道:“国公爷邀约,江某自不敢却!”
而后他便目送徐冲颔首进去了。
直到看到诚国公走远,他回想诚国公刚才那番话,方才沉吟起来……办事,办什么事?难不成是明成县主要成亲了?
但他这阵子也没听到什么风声啊。
想不到。
江北索性也没再多想,继续同新来的几个将士说起话。
这个时间。
李崇还在武英殿内处理公文。
徐冲便直接去了武英殿,请殿门外的内侍通传。
今非昔比。
徐冲如今再也不是阶下囚了。
内侍自不敢怠慢,请他稍候之后便转身进去了。
话是传到了冯保那边。
听说徐冲来了,冯保眼皮蓦地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外面看了一眼,果然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形站在外面。
这要放在眼前,冯保看到徐冲,心里自然已经一万个计较了。
但他向来是个聪明人,知道陛下如今对这位诚国公已经没那个意思了,自然也不会为自己多加树敌。
——还是这样一个敌人。
没有多想,冯保与内侍点了点头,便转身去与李崇禀话了。
“这个时间?”
李崇闻言挑眉,倒也没说什么,他继续一面批改奏折,一面头也不抬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冯保早知会是这个回答,自然没有多言,笑着应了一声,便出去吩咐了。
徐冲跟着冯保进殿。
向龙椅上的男人请完安后,徐冲也没立刻起来。
而是等李崇发话,他才起来。
“什么事?”李崇边说话边抬眼朝底下看了一眼,瞧见徐冲身上的衣裳时,一顿,问他,“今天休息?”
徐冲点点头。
他来时就已提前打好腹稿,没有立刻同人说起自己和霍七秀的事,而是先与李崇说起这阵子治理济阳卫的成效,还同人说了这几个月处置的人,都是早些时候别人塞进来拿个官职又不干事的蛀虫废物。
这些人大多都是出自世家或者京城豪门。
其实亲军二十六卫,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只是济阳卫内更多。
只因当初管理济阳卫的人是皇室中人,先帝的兄弟安王,作为李崇的叔叔,就连李崇拿他都没办法,只能眼不见心不烦。
因此济阳卫也一直自诩自己高人一等。
平日二十六卫碰面,济阳卫总要做头先的那一个,不肯屈居人下,偏偏本事又是最次的。
二十六卫中——
不知有多少人看济阳卫不顺眼,奈何实在拿安王没办法。
之后那位安王离世,这统领的位置又分到了他的一位内弟手中,没了安王作为支撑,济阳卫失去后盾,在二十六卫之中的地位自然是跟着一落千丈,只是里面做的事还是一样。
这内弟与安王本就是一丘之貉。
都是一样的货色,只拿钱不做事,甚至还公然买卖起官职。
尤其是面对那些世家豪门。
世家豪门在大燕的地位不低,子嗣又众多,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或者有资格走科举这条路的,封荫的官职又不多,又不能什么都不做,其余子弟想要个头衔官职,又不愿太过辛苦的,自然便把注意打到了二十六卫之中。
其余卫所或许还有所忌惮,济阳卫却没有。
因此济阳卫中塞的人便最多,都是些繁华堆里出身的锦绣废物。
李崇早就想好好整顿了,只是有些事情看着容易,做起来却不简单,直接处置,就是公然与所有的世家豪门作对,只能迂回着来。
当初把徐冲塞到济阳卫中,他也是抱着这个想法的。
他知道徐冲的脾气,也知道放眼整个朝堂,只有徐冲不会惯着这些人,因此听到他罗列的那些人和罪状,李崇自然高兴。
虽然这些事他早已从暗卫的口中知晓过了。
但李崇还是高兴。
他当初把徐冲放到济阳卫中,果然没有做错。
手中那支批阅奏折的朱笔终于放了下来,李崇抬头看着徐冲,不吝赞赏夸赞道:“你这次做得很好。”
冯保十分懂眼色,趁机给徐冲倒了一盏茶,李崇也让他坐下。
徐冲与人道完谢方才坐下。
他大老远过来,的确有些渴了,便接过茶喝了几口。
听李崇询问做起这些事容不容易,这要放到以前,他自然是不会邀这个功的,只不过今日他有所求,略作沉吟之后便说:“的确不容易,您是不知道微臣刚进去时,那几个人仗着身份可没少给微臣使绊子,不过他们跟微臣闹这些小把戏还是嫩了一些。”
徐冲说着嗤笑一声。
他十几岁就进大营了,抹黑爬滚这么多年,一路到这个位置,靠得难道真的是父辈的封荫和与李崇的兄弟情吗?
怎么可能。
军营里都是些大老爷们,你要没法子真正让他们服从你,打起仗来可不容易。
何况他所在的还是民风最为彪悍的冀州营。
所以徐冲看不起济阳卫那些锦绣废物们的伎俩,是真的。
不过是他以前玩剩下的东西,连血都不敢见,他去的当日就把那些没用的东西都给打趴了。
只不过想要处置这些废物容易,想要让一个失去斗志的卫所重新充满斗志,却不容易。
他这阵子除了休沐,其余时间都待在卫所,与他们同吃同住,也是为了让他们知道他治理济阳卫的决心。
济阳卫从来不是废物们待的卫所。
它和其余卫所一样,甚至可以比其他卫所更好。
太祖年间。
济阳卫可是太祖最为信任的卫所,先辈们不知道承袭了多少荣耀,可惜毁在了安王手中。
他不管济阳卫以前如何,但既然他徐冲接管了这个卫所,他就要让它跟冀州大营一样,要让里面各个都是精兵强将,再无废物蛀虫!
“陛下何时有空,可以亲自去济阳卫看看,如今的济阳卫可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徐冲这话说得十分意气风发。
李崇虽然早已从暗卫口中知晓济阳卫如今焕然一新。
但见徐冲这副模样,还是不由生出几分好奇之心,他了解徐冲的为人,虽然性子直、脾气也不算太好,但他有一个其余人没有的优点——
那就是从不说大话。
是什么就是什么,他从不会夸大其词。
做人、做事都一样。
“看来今年二十六卫比赛,济阳卫不会垫底了。”李崇看着徐冲挑眉道。
徐冲朗声笑道:“就算拿不到第一,前三肯定没问题,您就等着看吧!”
李崇看了他一会,忽然也笑了一下:“好,你要是拿到前三,有什么心愿尽管说上来。”
“当真?”
徐冲眼眸一亮,手里的茶盏也放了下去。
李崇看着他挑眉:“看你这样,还当真有心愿,你先说来让朕听听。”
未想徐冲这会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吞吞吐吐的,完全不像他,李崇跟他相识几十年了,少见他这副模样,此刻瞧见,倒真是起了几分好奇之心,他道:“到底什么心愿?”
就连侯在一旁的冯保也有些惊讶。
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心愿竟让这位向来威武赫赫的诚国公变成这副模样。
大殿静悄悄的,一时无人说话。
徐冲过了一会,方才看着李崇说道:“其实……臣要娶妻了。”
李崇刚才等了一会没等到徐冲说话,便端起茶盏喝了起来,此刻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他没忍住,噗了一声,嘴里的茶直接就喷了出来。
哪里还有从前的帝王威仪?
他在那边咳个不停。
徐冲忙站了起来,目露紧张。
冯保更是直接跑了过去,先是拿过茶盏,然后又轻轻拍李崇的后背。
李崇摆摆手,让冯保退下,而后拿过帕子擦了擦嘴唇。
他刚咳过,冷白皮的脸上还泛着一些薄红,此刻却一脸震惊地看着徐冲的方向,沿着他刚才的话继续往下说道:“你要……娶妻了?”
语气明显还藏着一股子不敢相信。
徐冲见他无碍,便重新坐下,看他面上吃惊的表情,他轻咳一声:“……是,刚定的,想着先来同您说一声。”
李崇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当初徐冲与姜道蕴和离之后,醉眼惺忪之际,信誓旦旦曾表示这辈子都不会再娶妻的画面仿佛还在眼前,他还记得那会徐冲哭着跟他说“女人有什么用,还不如兄弟,至少兄弟还会安慰你”,没想到时隔多年,他居然要娶妻了。
他当然不是信了徐冲的这番醉话,而是知晓他最看中什么。
有他那双儿女在,他绝不会随便娶一个妻子。
早先年,他也不是没给过他提议,甚至还亲自帮他相看过不少名门贵女,也有不少像姜道蕴那样的才女,可徐冲一个都没看上,还说自己成日在外打仗,把人放在家里没必要。
这是一个原因。
但李崇知道更大的原因还是他那双儿女。
他怕自己不在,他那双儿女会受欺负,也怕他们不高兴。
所以此刻听到徐冲说要娶妻,李崇是真的好奇,他不由问道:“对方是?”
徐冲没有隐瞒,大大方方同人说道:“是我一个义妹,姓霍。”怕李崇不知道,徐冲又跟人补充了一句,“是个商人。”
这下就连冯保都惊得睁大了眼睛,这位诚国公娶得竟然是最下等的商户。
李崇却没说话。
他倒是知道这位霍姓女子。
之前也从暗卫的口中知道她受伤住在徐家,但他没想到徐冲会娶她。
“你的心愿,与她有关?”他问徐冲。
徐冲闻言倒是又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轻咳一声:“是,陛下也知道她的身份,我倒是无所谓,但怕她以后跟别人相处起来不自在,也怕那些人拿她身份说事,就想着您要是方便的话,来日等我们成亲,能不能跟皇后娘娘赏她一些东西。”
“这样日后旁人也不敢肆意议论她的身份。”
李崇没想到他竟然替那个霍姓女子想了这么多,不由挑眉:“你倒是心细。”
说罢,又嘲笑他:“不过二十六卫前三名的奖励就用来给你未来夫人赏赐一些东西,你是觉得朕有多小气?”
话落。
李崇忽然觉得不对。
这不是徐冲的性子。
以前每次打赢胜仗,他问徐冲要什么东西,他从未替自己求过,都是替冀州军营里的将士或是死去的那些将士求的,怎么如今……李崇生性聪慧,小时就智力过人。
徐冲那点心思怎么可能真的瞒住他?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徐冲的打算了,怪不得他今日休沐还进宫,恐怕一早就是做得这个打算。
他看着徐冲说道:“你这是在给朕下套啊,知道朕不可能真的只奖励这个。”
他说着,眸光微沉:“徐长猛,你现在也学会跟朕耍心眼了?”
李崇说这话时,神色如常。
可侯在一旁的冯保却听得心下一惊,心里也开始不住打起鼓了。
徐冲却跟个没事人一样,被李崇揭穿,还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同人嘿嘿一笑:“被您看出来了。”
“我这不是怕直接开口讨赏不好意思嘛。”
他说着还咕哝起来:“再说我这好不容易娶个媳妇,您这不应该直接赏赐吗,还非得让微臣亲自说。”
李崇听得直接气笑了:“你倒是还跟我抱怨起来了。”
随手拿起一支朱笔朝徐冲砸去。
徐冲自然地往旁边一躲。
朱笔砸在地上,在地上划出红色的印记。
这可是批改奏折的御笔,冯保连忙跑过去捡起,徐冲却还有心思跟李崇说笑道:“您以后可不能这样对微臣了,微臣马上就是要娶妻的人了,这落个一身红回去,怎么见媳妇啊?以后又怎么在媳妇面前立足啊?”
李崇看着眼前这个死皮赖脸的徐冲,已经连生气都不想跟他生气了。
浪费时间。
额角连着跳了好几下,他到底是忍耐着没再说什么,重新喝了口茶,他发话:“滚吧。”
徐冲笑着诶了一声,准备滚了。
走前却又小心翼翼看着李崇问了一句:“那微臣刚才求的……”
李崇冷冷瞥了他一眼:“你日子都没定下来,在这跟朕叫什么?”
这就是同意了。
徐冲嘿嘿一笑,一颗心也总算是落下来了。
他顺着杆子继续往上爬:“陛下,既然微臣今日来都来了,不如您再给微臣一个恩典,让微臣去钦天监跑一趟求个好日子?”
李崇一脸疲惫地挥了挥手,懒得跟他说话。
徐冲知道他这是同意了,笑着同他拱手一礼方才退下。
脚步声很快远去。
李崇重新看向大门,高大挺拔的男人意气风发地离开,从背影都能感觉到他的高兴。
他早知徐冲的性子,从来都是至真至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