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
姜道蕴看着云葭不由红了眼睛。
她知道自己没资格这样,也知道自己这样很不体面,这不该是她姜道蕴该有的模样……
可明知道不该不对。
但看着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与她相隔千万重山的云葭,姜道蕴还是不受控制地看着云葭质问道:“你喊我您,那你喊她什么?!”
她忽然把矛头对准了霍七秀,一双眼睛也直直地朝霍七秀看去。
她从未见过霍七秀。
但也知道在这个燕京城中有一位做生意十分厉害的女子,她独自一人管着几十家铺子,还在大燕各地都有生意,甚至还带着人乘着船去过海外。
当初那些妇人议论霍七秀一个女人做生意不像话时,姜道蕴还曾出言帮过她说话。
她并不觉得女人这一生就该被困于内宅之中,也不觉得身为女子就只能留在家里相夫教子,古时候都出过女将军、女官、女皇帝……
凭什么现在的女人就非得只有一种活法?
或许是因为她从小就过得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又或许是从小她就跟男子一样读书学道理,相比那些整日围着夫君、儿子转,在小小一间内宅勾心斗角的妇人,她更喜欢霍七秀这样的人。
洒脱、肆意。
让人向往、倾羡。
如果她们的相遇不是这样,如果她们的关系不是这样,姜道蕴想,她应该会主动请霍七秀喝一碗茶,问问她大燕以外的天地是怎么样的。
或许她们还能成为朋友。
可现在她看着霍七秀。
看着这个不涂胭脂也依然闪耀夺目的女子,心中却只有无尽的嫉妒。
真是惊诧。
姜道蕴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还会嫉妒别的女人。
她想否认。
她想让这样糟糕的情绪从自己的身体里面滚出去。
却没有用。
她可以无所谓徐冲娶什么样的妻子。
但她没办法接受自己的女儿和她这样疏离,却和别的女人这样亲近!
想到刚才那些妇人说的话,不是亲母女胜似亲母女……
即便现在她们并没有挽着彼此,也没有表现出很亲近的模样,可她们身上传递出来的那股子熟稔和融洽,还是让姜道蕴忍不住红了眼睛。
她知道自己现在肯定很可怖。
面目全非,是她以往最讨厌的样子。
可她却控制不住。
沉雪见屋中气氛僵窒,而外面的议论声却是越来越多,她心里着急,怕闹出更大的矛盾,忙走上前来扶着姜道蕴,小声劝她:“夫人,我们回去吧。”
姜道蕴没有理会,眼睛依旧看着云葭的方向。
然后她清晰地看到她轻轻皱起来的柳眉,如一座叠峦起伏的小山峰,以及望向她时,她脸上一点点淡下去的神情。
姜道蕴看得心里顿时更加难受了。
就像是被人用刀子在心里狠狠剜空了一块,让她疼得痛不欲生,就连呼吸都骤然变得困难起来。
外面吵吵嚷嚷,全是在围观的人。
云葭未立刻与姜道蕴说话,而是先朝身边看去,同那个不知所措的妇人说道:“庄娘子。”
“诶!”
庄娘子听到云葭的声音,忙回过神,冲着云葭问道:“县主有何吩咐?”
“今日怕是要让庄娘子少做一会生意了。”
云葭跟庄娘子说。
庄娘子是聪明人,闻弦音知雅意,当即就明白过来云葭的意思了:“奴家这就去把门关了。”她说着立刻往前走,喊来几人让人把门给关了,在此之前,又亲自走到外面同外面围观的那些妇人们赔礼道歉,请她们之后再来。
看不到好戏。
那些妇人们自是有些不甘心。
但她们到底也是有身份的人,何况里面那几位的身份,也不是她们能轻易得罪起的,纵使不甘,也只能离开。
门被关上。
庄娘子看了看里面的阵仗,心里也有些暗暗惊心。
这一个生母、一个继母,这明成县主也够难做的,但她做生意多年,最是长袖善舞,这会便上前同云葭说道:“奴家进去沏壶好茶,县主和两位夫人坐下来歇歇脚?”
姜道蕴自不会理睬她。
霍七秀则是觉得这种场合,她也不好开口。
最后还是云葭开口说道:“不必了,我们回头还有事,再说几句话也就走了……庄娘子有事便去忙,不必招呼我们。”
现在生意都没了,庄娘子能有什么事?
但这种场合,她也不敢留,便笑着同云葭三人轻轻福了一礼,然后便走到柜台后面,本想着计划下给霍七秀的喜服应该怎么弄,但一扫那位袁夫人还在,庄娘子眼角一抽,生怕这位袁夫人回头瞧见又得生气,只得作罢。
便只能无聊地翻看起账本。
没了旁人干扰,云葭也终于回答起姜道蕴的话了:“我从小就唤她霍姨,以前是,如今是,至于以后……那是以后的事。”
话音才落下,云葭就能扫见屋内不少人朝她看来。
身边的霍姨如此。
面前的姜道蕴也如此。
云葭目不斜视,面上神情也未有一丝变化,仍旧坦然地看着她面前的姜道蕴,说完后面那句话:“以后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姜道蕴听完这句,简直如遭雷击。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她总有一日会喊她母亲吗?
怎么可以!
姜道蕴的脸色霎时变得更加惨白起来,就连身子也禁不住轻轻晃动了一下,如果不是沉雪就在身边扶着她,恐怕她这会都要摔倒了。
“悦悦……”
霍七秀面有动容。
这种时候能被悦悦这样维护,姜道蕴怎么可能不高兴?
但也不希望她这个时候再去刺激这位袁夫人了,她们毕竟是亲生母女,只是她那些话还没说出口,门忽然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了。
“阿姐!”
徐琅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外面天光大开,原本因木门紧闭而阻隔的那点光亮又再一次倾泻了进来,照着空气中满是白色的尘埃。
云葭抬头看去。
便见她的弟弟正急匆匆大步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她熟悉的颀长身影。
云葭看见他的时候才恍惚记起,原来又到他休假的日子了。
她这几日过得太忙碌,一直在打理阿爹和霍姨的亲事,倒是忘记这个日子了。
此刻那个颀长清隽的少年同样神色着急地在往屋中看,与她四目相对的时候,他脸上紧绷的神情终于得以放松。
他看着她长舒了口气,然后跟徐琅一样,朝她走来。
门被霓裳楼的伙计重新关上。
屋内光亮少了许多,但此刻无人有暇心去管这个,徐琅也已经大步走到了云葭的面前。
他先仔细看了下云葭,确保她姐没事之后又去看了一眼霍七秀,见两人都安然无恙站着,他松气之后便直接冷下脸掉头面对姜道蕴怒声道:“你又想做什么?上次打了我还不够,现在还想来找我姐和霍姨的麻烦是吧!”
他眼里的厌恶藏也藏不住。
姜道蕴纵使知晓自己不得这个儿子的喜欢,但在看到他这副神情的时候,心脏还是忍不住狠狠抽痛了一下。
“我……”
她张口想辩。
她从来都是能言善辩的,曾几何时,参与那些诗会的时候,与那些才子士大夫辩论时,她也从未落过下风。
但此时此刻,面对她面前的这双儿女,姜道蕴却发现自己好似失去了舌头,连话都说不出了。
“阿姐,我们走!”
毕竟还在外面,徐琅也懒得再跟她纠缠,闹得太过难看,回头遭非议的还是他姐和霍姨。
他转身扶住云葭的胳膊,犹如护法使者一般,牢牢地站在云葭的身边。
又同霍七秀说了一句:“霍姨,我们走。”
霍七秀这会也不好说别的,便点了点头。
徐琅和裴郁分站在云葭身侧,护送她往外走。
路过姜道蕴的时候,云葭察觉到自己的袖子忽然被人用力牵住了。
不用去看,也知晓是谁。
裴郁垂眸看向她,无声询问她的意思。
云葭与他摇了摇头,示意无事,又按捺住了身边再次勃然大怒又想发火的徐琅。
她朝姜道蕴看去。
离得那么近,她能清楚地看到姜道蕴脸上的那些惶惶之色。
似是在害怕。
又像是在挽留。
她的袖子被她用力攥着,而属于姜道蕴的指骨则变得通红起来。
这一瞬间——
云葭竟忽然回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
她其实一直都记得自己小时候的那些事,只不过平素并不大愿意回想起来,她不喜欢小时候的自己,一点都不喜欢。
许多人都用童年治愈自己,可云葭的童年却一点都不幸福。
她记得曾几何时她也曾这样挽留过她。
当时她还生着病,知道她要离开的消息之后,当即就从床上跳了下来,下人们怎么追都追不上,她就这样光着脚哭着去牵她的袖子,抓着她的胳膊求她留下来。
可没有用。
她还是走了。
没有犹豫地消失在她的面前,甚至几年都没有音信和踪影。
云葭如今的确不恨姜道蕴了。
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如今活着也只想好好珍惜自己身边的这些人,不想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那些虚无缥缈又让人不痛快的仇恨里。
可她也不可能与她重修旧好,不可能如她所愿再唤她一声母亲。
她不提起那些事,不过是不愿。
她愿意与她好声好气说话,也不过是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可旧日的创伤始终都在,不会因为她如今的忏悔而有所改变。
“袁夫人,有些话,我以前已经同您说过了,如今就不再多加赘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