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有卿一路疾驰回到家。
等他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然彻底黑了,门前早已高高悬挂起了写着信国公府的大红灯笼,他连马都没停稳就从马背上翻身下来。
脚步在地上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下。
他一时没站稳,整个人差点往前倒。
“世子?”
门房前的小厮听到动静看过来,在瞧见裴有卿整个人往前扑的时候,纷纷吓了一跳,连忙快步走过来想要扶住裴有卿,然裴有卿已经自己站稳了。
“世子,您没事吧?”
小厮手搀扶着裴有卿的胳膊,还是一脸心有余悸的问道。
裴有卿摆手:“……没事。”
他一路疾驰而来,这会心跳得还有些快,呼吸也有些急促。
但他显然已顾不上自身,等站稳之后便朝身边的小厮问道:“我娘呢?”
他有些担心。
直到听到小厮说“夫人在府里”。
裴有卿这一路高悬的心才终于得以落了下来,他悄悄松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与扶着他的二人微微颔首之后便抬脚朝里面走去。
两个小厮看着他离开时脸上挂着的那点放心的笑意,一时颇有些面面相觑,不敢把先前三夫人让人准备马车的事与人说。
只能眼睁睁看着世子往府中走去。
若是以前,裴有卿回府第一件事必然是去给他的祖父请安,可今日他却想也没想就朝陈氏的院子走去。
他已然知道今日城中发生了什么,也因此格外担心母亲如今的处境。
今日他与几位好友本在郊外一处庄子喝酒吃饭顺道谈诗论道。
吃到中途的时候,元丰忽然急匆匆过来与他禀报了这件事,他知晓之后自是再也坐不住,当即就同几位好友作别便立刻赶回来了。
可郊外与城中毕竟有段距离,他紧赶慢赶还是担心来不及。
母亲这事闹得太大。
等他回城的时候,城中已经议论纷纷了。
他心里着急,一面让元丰去陈家找舅舅,自己则一路快马加鞭先往家赶。
发生这样的事。
若说裴有卿对母亲一点怒气都没有,自是不可能。
他早跟母亲说过许多回了,要她别再惹事,没想到自己三令五申,母亲也是次次应允与他保证以后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却还是明知故犯,甚至今日还是奔着害郁弟功名去的。
这让裴有卿如何能接受?
他本就欠郁弟良多,如今他好不容易成才,他替他高兴都来不及,母亲却偏偏想害他。
他实在不明白母亲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可不管怎么说,母亲终归是他的母亲,是那个十月怀胎又全心全意养育他二十年的母亲,要让他眼睁睁看着她出事而不去管,他自然也做不到。
眼见前边灯火通明。
已到母亲所住之处了,裴有卿略松了口气,却仍旧不敢停歇。
他心中也不确定母亲做出这样的事,家中会怎么对她,父亲如今本就看母亲不顺眼,是否会借此休妻,他也不清楚,只希望元丰可以快些把舅舅带过来,看看是否能够让祖父和父亲改变心思。
裴有卿一路想,一路快步往里走,脚下步子不敢有丝毫停顿。
却见舅舅正在廊下站着。
“舅舅?”
远远看着廊下站着的那个身穿三品文官服饰的中年男人,裴有卿不由停步,惊讶出声。
陈麟本在仰头望天。
他满怀愁绪无从纾解,一会在想妹妹怎么变成这样了,一会又不由想以后妹妹该如何自处。
今日之事闹得太大,以后妹妹无论去哪,恐怕都会有人拿有色眼睛看她。
她又素来要强,也不知该如何面对。
心里正无奈至极。
忽听到一阵熟悉的清越男声。
陈麟循声看去,在看到裴有卿的时候,他先前还颇有些颓靡的温润脸上终于闪过一抹笑意:“子玉回来了。”
他边说边朝裴有卿招手,就跟从前似的。
“到舅舅这边来。”
裴有卿自是大步朝人走去。
心中再是着急,裴有卿也未曾失去礼数,他先与人拱手一礼,而后才开口问道:“舅舅何时来的?我刚还派元丰去找您了。”
走近之后,他往大开的屋中一扫,并未瞧见母亲的身影,不由皱眉:“舅舅怎么不进去?母亲呢?”
陈麟说:“你母亲在里面。”
陈麟说罢,见身边青年稍稍松了口气。
看着青年额头上的汗,就知道他是一路赶着回来的,陈麟看着他忽然目露难过。
他这个外甥啊……
顺风顺水了二十年,没想到如今……
没了亲事、父母又要分开,这让他以后怎么办?
倘若他那个前妹夫是个好的,这也就罢了,可偏偏裴行昭……陈麟想到今日裴行昭那一番作态,心里就跟又烧起了一把火似的。
他恨。
恨当初被裴行昭那张温润面具哄骗,竟把妹妹嫁给了这样的畜生!
若当初他能替双歌多把把关,多探查下这个裴行昭的底细,或许双歌如今也不会变成这样。
只可惜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现在双歌和那个畜生分开了,他自可以把双歌接回家中,可他这个外甥……陈麟想到这,心里就不由替他担忧起来。
就算老国公再怎么保证,可那个畜生说到底也是子玉的父亲。
一声孝道大过天。
别说子玉本就是个敦厚的性子,不可能做出忤逆那个畜生的事。
何况大燕律例,最重孝道,子不言父母之过,裴行昭若真拿父亲的身份压迫子玉,对他做什么,子玉又能怎么办?
越想。
陈麟这心里就越发担心,眼中的不舍和无奈也就更甚了。
以前在这个家还有双歌可以护着他,可等双歌走了,老国公又回到青山寺上,子玉该怎么办?
他满心愁绪,全涌到了看着裴有卿的眼中。
裴有卿本想说“先进去看看母亲”,他今日这颗心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有事要发生,何况祖父、父亲是怎么看待这件事,又准备怎么处置,他尚且还不知道。
未想余光一瞥,就看到了舅舅脸上复杂的神情。
当下不由愣住。
心里的那股子不安也就越发汹涌了。
他干巴着嗓子看着陈麟说道:“舅舅为何这样看我?”说罢,他就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不等陈麟开口,他就率先大步往屋中走去。
陈麟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身影也未曾阻拦,只是目露悲伤地又轻轻叹了口气。
中堂无人。
只有内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裴有卿的心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在急促鼓噪的心跳声中,一步步走向内间。
手握住锦帘,一时却不敢伸手掀起。
就像是被胆怯笼罩了全身,裴有卿总觉得自己只要掀起这块布帘,就会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
他恐于看见,所以不敢去看。
“哎呀——”
里头正好有丫鬟出来,刚掀起布帘就瞧见了站在外头的裴有卿,当下被吓得神魂俱灭,步子也急急往后退去。
直到瞧清站在外面的是谁之后,宝清脸色一白,忙弯腰与人行礼。
嘴里也跟着结结巴巴喊道:“世、世子。”
陈氏本木着一张脸坐在床上,听到声音,忙抬头看了过来,隔着有些距离,她看不到站在外面的人,只能伸长脖子喊道:“子玉?是子玉回来了吗?”
裴有卿已瞧见此时屋中的情形了。
东西都被一一分好收拾好,包袱、箱子有些在地上,有些在桌上。
裴有卿双目殷红,两片红粉的嘴唇也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起来,他没有进屋,也没有说话,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东西。
陈氏出来之后正好瞧见他这副模样,心里顿时有些酸楚起来。
她眼睛跟着酸胀了一下。
“你先下去。”陈氏跟宝清吩咐一声,等人匆匆应是往外走,她正要跟裴有卿说话,却听他哑声道,“我现在就去求祖父,请他收回成命。”
他说罢就要往外走。
陈氏看他这样忙喊道:“站住!”
裴有卿未听,依旧脚步不停地往外走去。
陈氏忙又喊了一声:“裴有卿,你要还认我这个娘,就立刻给我站住!”
这句话终于勒令住了裴有卿的脚步,也让他的神智跟着恢复了一些。
陈氏看着他的背影,轻叹一口气。
她这一生所有的柔软都给了裴有卿,为了他,她可以做所有不能、不该做的事情。她走过去,拉住裴有卿的胳膊,语重心长和他说道:“跟娘进来,娘交待你几件事。”
裴有卿一听这话,心里的那股子恐惧自是更甚了。
他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
他想说他可以去求父亲、求祖父,甚至可以去求大伯求郁弟,只要他们肯原谅她,他做什么都可以。
就连这个功名,他也可以不要。
可当他低头,正想张口说话的时候,却扫见了陈氏包着白纱的额头。
中心之处一点微粉,显然是血没止住隔着几层纱布又一次涌出来了。
裴有卿瞳孔微震,似不敢相信,他伸手想去触碰,却又不敢,只能停在半空,哑着嗓音问道:“谁干的?”
这一瞬间。
裴有卿的脑海中闪过许多人影,最后却停留在父亲的画面上。
他沙哑着嗓音,仍是不敢置信,就连声音也不自觉放轻了许多:“……是父亲?”
陈氏被他瞧见伤口,脸色又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她别开脸。
这一瞬间,陈氏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从前并不相爱的父母要在她的面前佯装相爱,或许父母之爱子就是如此,她跟裴行昭闹得再厉害,甚至不惜对方去死,也不想被自己的儿子看到这样的一面。
“没什么,不小心磕到了。”她不愿多提。
可裴有卿怎么可能会信她的话?他的身子还在因为愤怒而不住颤抖,声音也不受控制地拔高了:“您怎么磕才能磕成这样!我现在就去找他,他怎么能这样对您!”
他说着就要出去找裴行昭,却再次被陈氏拉住胳膊。
“裴子玉!”
陈氏沉声:“你给我冷静点!”
说着看着他因为愤怒和痛苦变得殷红的双眼,陈氏又变得有些不忍起来。
心里再次后悔起今日此举。
可她同样清楚,即便没有今日,也有来日,那个小畜生眼看着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受欢迎,她心里的嫉恨和害怕就藏也藏不住。
她绝对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越过子玉去。
只要有这个苗头和迹象,无论要她付出什么,她都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就像当初去害崔瑶一样。
“你先跟我进来。”
陈氏说着就去拽裴有卿。
裴有卿未动,却也没有再挣扎,任陈氏牵着他往屋中去,等坐下之后,陈氏看着裴有卿仍旧痛苦至极悲伤至极的面貌,无奈叹一口气后与他说道:“你不必去找你祖父求情了,离开是我自己同意的,我现在只跟你嘱咐几件事,你给我好好听好。”
“我走后,你不必去害怕你父亲,他不敢对你做什么。”
“但你也别再像以前似的傻乎乎再为他好了,你父亲就是个混账畜生,不值得你为他多花一点心思。”
陈氏显然是恨透了裴行昭,一句混账畜生发泄着她心中的愤恨。
可她到底不想污了自己儿子的耳朵,便也只是说到这,硬憋着那口气又给重新吞了回去。
“之后你若不想待在家里,就去青山寺上陪着你祖父,直到春闱开始再下来。”
“你祖父已应允我无论他在不在了,世子之位都是你的,但以防你祖父走后,裴行昭那个混账要做什么,或是你大伯想弥补那个小……”
一句小畜生又要脱口而出。
陈氏想到子玉跟那个小畜生的关系,便又给强行憋了回去,强忍着心里那股子恨意跟裴有卿继续说道:“弥补裴郁,你还是让你祖父在走前亲笔写下一份遗属,省得日后出什么纰漏。”
“母亲!”
裴有卿怎么也没想到都到这种时候了,母亲想得竟然还是这些!
他不敢置信,甚至是觉得不可思议。
双目圆睁。
瞳孔因为震惊而轻轻震动着。
裴有卿就这样一脸不可理喻地看着陈氏。
倘若不是因为今日情况特殊,母亲又受了伤,恐怕他又要与她争吵起来了。
他实在无法理解母亲的所作所为。
就像他不能理解为什么都到这种时候,母亲心心念念的还是只有他那个世子之位。
世子之位对她而言就这么重要吗?!
她甚至可以不顾自己和父亲分开,也要护住他这个位置。
陈氏岂会看不透他眼中的那点想法?她仍是冷静地与裴有卿说道:“我知道你觉得我不可理喻,觉得我太看重利益地位,但子玉,我告诉你,这个世子之位是你的,从头至尾都是你的,你绝对不能交给别人。”
“你当了十多年的世子,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这个位置给了裴郁,外人会怎么看你?”
“他们会怎么议论你,贬低你?”
裴有卿没想到都到这个时候了,母亲还要攀扯郁弟,不由皱眉道:“外人如何看我与我何干?何况郁弟若真有这个才干能超过我,坐上这个世子之位,那也是他能者居之,是我们裴家之福,我更会好好辅佐郁弟,帮他一起打理好家里,让裴家可以在我们兄弟手里发扬光大。”
“天真!”
陈氏听完,简直气极。
她这个儿子从小养尊处优,接触到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以至于看东西看人都太过简单。
她从前总为自己能养出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儿子而高兴,如今却不得不为他的天真而心生担忧,他这样的性格以后没有她在身边可如何是好?若进了官场,见识了官场之中的漩涡又该如何是好?
陈氏心焦如麻。
看着裴有卿也不由更为愤怒:“你把他当弟弟,可他把你当哥哥了吗?这么多年,你听过他喊过你一声哥哥吗?”
“还打理好裴家,他心里有这个家吗?!”
“是,今日纵使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他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家里那些事,就有替裴家替你想过吗?”
裴有卿听她这样说,双眉不由又微微皱了起来。
他沉默片刻,正想张口说话,却被陈氏再次出声打断:“好了,我不想再跟你争论这些,反正现在事情已经闹成这样了。”
不过今日这么一闹,倒是也正好让老头子看清那个小畜生的为人了。
想必他也知道那个小畜生有多恨裴家了。
日后肯定是不会再动心思要培养那个小畜生了。
最好那个小畜生一辈子都不回来!
她想到这忽然又一次握住裴有卿的手,语重心长地与他说道:“子玉,娘从来没求过你什么,娘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你要知道,娘做这么多都是为了你!”
“要是你没了功名,没了世子的身份,你让娘以后怎么办?难道你真想娘吊死在你面前吗?”
“母亲……”
裴有卿看着她,不敢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目光震动,却又哑口无言,沉默片刻,他终是低了头。
陈氏知晓他已经被她说动,心里稍松了口气,便又沉声跟他嘱咐了一番:“好好当好你的世子,让你祖父看重你护着你,还有好好准备来年的春闱,金榜题名,只要你好好的,娘变成什么样都乐意。”
裴有卿迟迟不言。
许久。
他才在陈氏逼迫般的注视下沉重地点了点头。
陈氏见他点头答应,终于笑了:“娘就知道你是娘的好儿子,只要你好好的,娘就放心了。”
她边说边又轻轻拍了拍裴有卿的手背。
裴有卿任她拍着。
过了许久才哑声问道:“您打算跟舅舅回家吗?”
陈氏听到这番询问,脸上的笑意倒是稍敛了一些,过了片刻,她才摇了摇头,声音也不自禁地变得低哑了一些:“不了。”
“你舅舅晋升在即,你阿秀妹妹马上又要出嫁了,我这会跟着他回去,只怕他们都得被我连累。”
她毕竟还有几分良心。
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兄长因为她断了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