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其实是姜道蕴自己发现的。
这阵子袁野清不在家,路青也不知道跑去哪了,整日不着家,但姜道蕴起初也并未多想,只当路青这是被清哥派出去做别的事去了。
都察院管的事情多。
从前也常有路青被清哥私下派出去查事的先例。
直到一日,姜道蕴去寺中祈福,忽然在回来的半路上瞧见路青的踪影。
她让人喊他。
可那个看着和路青十分相像的身影却头也不回地跑了。
当时姜道蕴还以为自己瞧错了,毕竟倘若真是路青的话,岂会这样跑开?她便也未曾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昨日——
她又在街上碰见了路青。
这次是姜道蕴亲自出声喊的,也瞧得真真切切,确定是路青无疑。
可没想到路青还是没有停下,反而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一个劲地往里头走。
路青是当年她跟清哥去滁州的途中碰到的。
当时滁州大荒,遍地浮尸,路青为救家中父母想卖身为奴,讨一口粮吃,清哥见他一身好本事,不愿埋没了他,便让人留了银子。
未想他也是个实诚的。
拿到钱把他爹娘安顿好之后便跟在了清哥的身边。
清哥赶不走,又见他一身好武艺,便把人带在了自己身边。
这么多年,路青的爹娘相继去世,他如今孤身一人,姜道蕴已经很少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了。
唯有几次,也都是与清哥有关。
想到这——
姜道蕴哪里还待得住?
唯恐清哥出事,她当下也顾不得别的,直接带着人就跟着路青的步子往里头去了,等姜道蕴在里面的巷子里找到路青的时候,却发现他的身边竟然还有一个人。
那人戴着帷帽。
姜道蕴起初并未瞧清他的样貌,只看其身量,觉得他应该是个少年郎。
不清楚路青和这个少年是什么关系。
姜道蕴也并不在乎,随意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蹙着眉问起路青:“我刚喊你,你怎么没停下来?”
说罢,她又看了一眼他身边的少年,方才又问:“你这阵子去哪了?还有你身边这个人是谁?”
路青哪里想到竟会在这碰见夫人。
在看到姜道蕴出现的那一刻,他就怔住了,此刻听夫人一言一语,他心中一时焦灼万分,哪里说得出话?
一边是夫人,一边是少主子,大人又不在,路青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正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时候,路青却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声惊呼。
——正是夫人身边的沉香姑娘发出的声音。
她手捂着嘴巴,正一脸震惊地看着他的身后。
这副神情……
“怎么了?”
路青一边问,心中却像是猜到了什么似的,忙往回看,果然……刚刚还戴着帷帽的少年此刻已经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路青当即就慌了。
他瞪着一双眼睛,怎么也没想到少主子会在这个时候把帷帽摘下,他伸手想去夺那张帷帽重新给人戴上。
可少主子虽然年少,眼神却像极了大人。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朝他瞥过来一眼,路青那只向他伸过去的手便没法继续原本的动作了。
只能僵硬地停留在半空。
如芒在背。
路青即便不回头也能感觉到众人看过来的视线。
巷子虽小,却也有铺子、摊贩,加之夫人以及夫人带来的那些人,在场所有人此刻都看见了少年的脸,也看清了少年的脸。
一时。
满巷哗然。
倘若袁野清名声不够响亮也就罢了。
偏偏他素有袁青天之名,城中自有不少百姓识得他,此时看着那个沉着无言的少年便有人轻声嘀咕道:“这人怎么和袁青天长得这么像?瞧着竟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
那些人越瞧越觉得稀奇,不由道:“可那位袁大人不是就一双稚龄儿女吗?怎么……”那人说着忽然看了一眼姜道蕴,待瞧见她同样震惊到怔神的面貌之后,便晓得这里头恐怕又有一桩糊涂账了。
当即也无人敢当着姜道蕴的面再说什么,一个个全都埋下头,余光却依旧一个劲地往他们那边瞟。
八卦至极。
“……他是谁?”
不知过去多久,巷子里面才终于响起了姜道蕴略显僵硬的声音。
她目光呆滞地看着路青身后的少年。
此刻少年也正在看着她。
带着无声的打量,又像是只是随意看着一处地方。
他明明什么话都没有,存在感却十足。
身后众人是何反应,姜道蕴已全然不知道了,她只是呆怔地看着这张脸。
这样一张熟悉的脸,不知被她用手指、用毛笔描绘过多少次的脸,如今这样出现在她的面前却让她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相似的两个人?
倘若路青不是这个反应,姜道蕴或许只会感叹人有相似。
可路青这样的反应,还有这个少年看着她的眼神,却让她无法不去胡思乱想,眼见路青苍白着一张脸嗫嚅着两片嘴唇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姜道蕴心下愈沉,脸色也变得愈发难看起来。
她沉默地看着那个一直盯着她看的少年。
红唇微张,本欲说话,却又选择拂袖离开。
她想去找袁野清,她想去问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步子方才迈了两步,姜道蕴忽然想到他如今还在贡院,别说见到他了,就连只言片语也传不进去。
心神很乱。
姜道蕴第一次遇到了让她六神无主的情况。
她知道自己不该胡思乱想,她跟清哥从小一起长大,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对她是什么样的感情,都是毋庸置疑的。
可这个少年的相貌,路青的反应,都让她没办法不去胡思乱想。
好在她还残存着一些理智。
看着四周时不时打量过来的目光,她双手紧握、脊背绷紧,没在这个时候发作,也没选择在这个时候质问什么,惹人笑话。
姜道蕴只沉着声音吩咐道:“把人先送回去,然后回家,我今天要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
她说罢便立刻抬步离开。
沉雪连忙苍白着一张脸快步跟上,其余袁家仆从也纷纷跟上前去。
一群人忽然又哗啦啦地全走了。
刚才还算拥挤的巷子,此时明显见空了不少。
“夫人……”
路青想追过去,他怕夫人出事,但步子才往前迈了一步,路青余光一瞥,发现身后少主子还在,只能重新留步。
目送夫人被人扶着离开。
离开的时候,脚步都还有些趔趄,路青心里也很不好受。
这些年无论是主子还是夫人都从未把他当下人看过,他也是打心里敬重他们。
当初把少主子带回来的时候就想过无数种可能。
如今最不想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偏偏主子还不在,路青简直急得头皮发麻,他目送夫人离开巷子,而后一脸苦色地回头看,便见身后少年依旧沉默地注视着夫人离开的方向。
他这时更像主子,沉着、冷静。
十三岁的少年遇到这样的事却不慌不乱,即便被这么多人看着打量着也神色如常。
可路青看着他这样却只想深深地长叹一口气。
要不是少主子今日非要出来,他又拦不住,事情又怎么会变成这样?可他也没办法责怪少主子,老爷自那日走后便未再见过少主子,虽说事出有因,但于少主子而言,自是不好受的。
偏偏那位白夫人还整日在别院闹。
所以这阵子少主子说想进城来看看,他虽然觉得不妥,但最终还是答应了。
他想着少主子既然戴着帷帽,只要不被旁人瞧见就好了。
哪想到刚刚少主子会突然离开,更没想到少主子刚才会当着夫人的面掀开帷帽。
“少爷,您刚才为何要掀起帷帽?”路青一脸苦色地看着袁星州问道,话语之中不免有些责怪之意,“您之前不是答应属下了吗?老爷回来之前,不会暴露您的身份的。”
袁星州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路青。
路青被他看得不禁住了嘴,他这样看着一个人时的眼神和气势,更像主子了,哪像只有十岁的少年?
即便是路青被他这样看着也不由心脏乱跳,脊背也忍不住想收紧。
好在这样的视线,袁星州并未看太长时间。
很快他便收回了视线,一边重新给自己戴上帷帽一边语气淡淡说道:“我只是想看看父亲的夫人是怎么样的。”
他嘴里喊着父亲,语气却并不恭敬。
说罢又抬眸看了一眼身边的路青:“我总要见到她的,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
但明明可以挑一个更好的时机,等老爷和夫人先说清楚这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再带回去给夫人看,为何偏要选在这样的时候?
夫人承受不住不说,还闹得……
路青往旁边看。
发现这会还有不少人在往他们这边看,虽然在他看过去的时候便立刻收回了视线,但窃窃私语和偷偷打量却依旧不断。
燕京城中最不缺的就是风言风语和八卦。
路青已经预感到今日之事会在城中渲染起什么样的风波了。
他头疼不已。
当着少年的面却不好说什么,只能无奈道:“属下先送您回去,这几日您就先待在庄子里,老爷明日就回来了,等他处理好就会去找您。”
袁星州听到这话无可无不可。
反正他想做的已经做了,现在就等着看袁野清和他这位好夫人会怎么样了。
想到刚刚那个衣食无忧、衣着华丽的妇人,袁星州的眼底便又呈现出一片晦暗。
明明这个女人比母亲的年纪还要大一些,可比起记忆中犹如老妪一般手指粗糙鬓角生白的母亲,姜道蕴看着实在太年轻了。
越看出两人之间的区别,袁星州心里对袁野清和姜道蕴的恨便多一分。
他绝不会让这对夫妇好受的。
少年攥紧拳头,帷帽下无人瞧见的脸也阴沉无比。
……
的确如路青猜想的那样。
这事很快就被传开了,外面说什么的都有,而袁野清私生子这个说法说得则是最多的,毕竟那少年跟袁野清长得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身边又有袁野清的贴身护卫陪着。
外面是如何猜测议论,袁野清还不知晓。
卷子已经彻底批改完了。
连着忙碌了大半个月,今夜终于能睡个好觉了,只是想着明日出去就要正式面临那一切了,袁野清这心里也颇有些忐忑不安。
一晚上辗转反侧、唉声叹气,袁野清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将将睡着。
翌日洗漱吃完早饭,袁野清便正式从这间屋子出去了,方才走到外面就迎面碰到过来的庄学士和陈尚书。
袁野清自是忙上前与他们见了礼。
若论官职,三人差不多,但若论年岁,袁野清却要相差他们许多,他也是如今朝中二品以上官员中最为年轻的一个。
二人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