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时骑马的速度没停,不答反问。
詹叙一时被问住。
张口欲言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每三年参加科举的学子数不胜数,也有不少学子觉得自己能高中的,甚至还有不少人每到桂榜出来的时候,未在上面看到自己的名字而特地跑到贡院那边去闹事的。
可事实证明那些人没能高中就是有问题。
难道就因为二公子是他的少主子,所以他就觉得二公子没能高中是有问题吗?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不言。
裴行时见他未语,便又收回视线,不再说话,他继续往城门口去,耳朵却依旧能听到不少声音,其中便有议论那个孩子的人。
甚至在快到正府街的时候,他还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其中一个是义勇伯府家的次子,还有一个便是先前那些学子议论的杜院长杜斯瑞……
眼见二人急急忙忙往正府街里赶去的样子,裴行时再一次不由自主地握住马缰。
这两个人此时往正府街里赶能因为什么?
显而易见。
裴行时没想到那个孩子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竟然收获了这么多人的关心。
他的那份卷子,他也看过。
哑叔特地留下来的,他不愿那样毁去,想着回头烧给阿瑶去。
也特地留下来给他看了一遍。
他当时没说什么,也没去看,事后却悄悄翻出来看了一遍。
他写得很好。
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
见文如见人。
裴行时甚至能够预感到倘若他能高中,来日必定会成为一位受百姓爱戴的好官,可惜……
目送那二人骑马进了巷子里。
裴行时薄唇微抿,收回视线,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开了城中。
*
一早上已经过去了。
裴郁还在房中没有出来。
茶水进去换了几回,午膳也早就让人送进去了,云葭见惊云悄声出来便问她裴郁的情况。
惊云也只是摇了摇头,压着声音同云葭说道:“二公子十分认真,连奴婢进去都未曾注意到。”想了想又说,“不过奴婢瞧桌上的卷子已经有几张了。”
她自是看不懂这些的,但见上面笔迹干净整齐字体端正,并未有一丝模糊之处,想来二公子此时的状态应该还不错。
云葭听她这样说,心里的担忧便也放下来一些,她点了点头,表示:“你先出去吧。”
惊云这次却未立刻出去,而是和云葭说:“您要不也出去走一会吧?都看了一早上账本了。”
这一早上。
云葭并未离开房间一步。
裴郁在那备考,她就在这看账本,算几家铺子的盈利。
就连午膳她也是在这用的,没跟阿爹他们一道。
此刻听惊云这样说。
云葭犹豫片刻便也点头答应了。
看了一早上,也担心了一早上,她也的确有些乏了。
把手里的账本放到一旁,云葭起身往外走,路过裴郁那间屋子的时候,她脚步一顿,面朝那处,却只是停留了一会便往外走去。
正午过后。
风也被太阳照得变得暖和了不少。
云葭并未走太远,沿着长廊往外走,就在院子里慢慢散着步,她一步步走着,走得很轻,也走得很慢,任由晚秋时节的暖风和太阳照在她的身上。
忽见有人从外头走来。
云葭回头看去,正要皱眉,待见来人是岑风便又沉默下来。
岑风素来沉稳,若无事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这会过来想必是有事。
不过为了避免打扰到裴郁,云葭还是让人留在了外面,自己往他那边走去。
“怎么了?”
云葭走到外头问岑风。
岑风先朝她拱手行了一礼,而后和云葭说道:“赵二公子和杜院长来了。”
听说长幸来了,云葭并不惊讶。
他们玩得要好,阿郁如今科考不顺,作为朋友,他必然是要过来看看的。
但听说竟把杜院长也给惊动过来了,云葭便有些吃惊了。
也怪不得岑风特地过来告知她此事了。
云葭问:“杜院长人呢?”
岑风回道:“这会在外头会客厅,现在正由国公爷和夫人招待着,国公爷让属下也来同您说一声。”
云葭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间屋子依旧紧闭着门窗。
或许是因为午后的阳光倾泻下来照进了屋子里,云葭站在这处倒是能看到裴郁的身影在窗子上显现出来。
他仍伏案提笔。
为自己争取最后的机会,两耳不闻窗外事。
云葭深吸一口气,同身后的惊云嘱咐一声:“你先在这看着,我去去就回。”
惊云自是忙福身应是。
云葭又看了一眼裴郁所在的方向,而后收回视线,抬脚往外走去。
岑风默默跟在她身后。
等到外间会客厅的时候,人都在。
云葭过去的时候,他们正在议论此事。
“我也不相信裴郁会名落孙山,这个孩子的成绩,我和书院的老师都有目共睹,即便有不合哪位考官的口味,但以他的本事,不可能连一席之地都占不到。”
“所以我让郁儿重新书写一份,不管是何缘故,我先拿进宫让陛下看看,然后再查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真是因为评分出了问题,那我们也就认了,等三年后再考就是,可若是别的,我绝不可能轻易作罢!”
杜斯瑞听到这话却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徐冲见他叹气,不由不解皱眉道:“杜院长为何叹气?”
杜斯瑞看着他道:“难啊。”
“杜老头,你有话就直说,别吞吞吐吐的。”徐琅是个急脾气,看他话只说一半,自是急得不行。
赵长幸虽然没开口,但脸上的表情也一样急切。
这要放在平时。
徐冲见他这样没规矩,自是早就要开骂了,保不准还得上手。
但此刻他亦顾不上这些,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仍旧看着杜斯瑞问道:“我不明白杜院长的意思,请院长解惑。”
“国公爷觉得卷子有问题,无疑只有两种可能。”杜斯瑞看着徐冲说,“要么人为,要么不小心被人遗漏了。”
“无论是哪种,这卷子还能找到的可能性都小之又小。”
徐冲听到这便没再说话了,他手握扶手,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徐琅却不解,依旧皱眉道:“找不到又怎么样?”
杜斯瑞正要开口解释,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越的女声:“找不到,就无人可以证明阿郁当时在贡院写的是这几篇文章。”
众人循声看去,便见云葭背着光从外走来。
她如今贵为县主。
杜斯瑞见她进来,自是起身相迎:“县主。”
他跟云葭拱手问好。
云葭走过去,亲自扶起杜斯瑞,和从前一样跟人客气道:“杜伯伯不必多礼。”
而后面朝徐冲和霍七秀问了好。
徐琅这会也明白过来了,不由急道:“那怎么办啊?那裴郁这不是白做工了。”
屋中一时无人回答。
还是赵长幸开口问道:“找那几个考官也没用吗?他们不是审阅过裴郁的卷子?总有印象吧?”
“先不说他们有没有审阅过,即便有,谁又能保证他们不是被收买呢?”云葭开口。
这一早上她坐在屋中想了许多,越想,她便越发觉得这一局难破。
若是被刷下。
那自是不必说,即便由阿爹上达天听也没用。
若是人为。
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先不论这个幕后真凶,就说把这个卷子给陛下看又有何意义?陛下身为九五至尊,虽然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但也有着许多束缚。
他不可能凭借自己的一己喜好定乾坤。
若是如此,别说百官不依,众多参加科考的学子不依,就说这个带来的负面影响也不是阿郁能承受起的。
她好不容易和他走到这一步,为得就是避免他走前世的老路子,想让他正大光明地走上仕途。
而不是入了仕途却依旧被众人风言风语。
为什么这么难?
她只是想和他好好过日子,想让他正大光明地走到人前,可为什么他们都走到这一步了,却还是有重重困难束缚着他们,让他们犹如困斗之兽无法挣扎。
云葭已经许久不曾这样无力过了。
可此刻,她的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升起一阵徒劳的无力感。
但现在不是退缩的时候。
既然已经开始做了,那就只能向前看,不管结果如何,至少得拿进宫先让陛下看一看,这样总归也算是没有辜负裴郁这么久的付出和辛苦。
“不管如何,还是按照原先的去做。”
云葭深吸一口气后,忽然说道:“至于别的,只能听天命尽人事了。”
“对!”
徐冲在云葭说完之后也跟着开了口:“就算结果不好,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去做,做了尚且还有一线希望,不做就只能自己在这胡思乱想了。”
“我徐冲不喜欢这样,既然想到了就去做,总比坐以待毙来得强!”
他说着忽然攥起拳头。
可拳头很快就被身边人握住了。
徐冲回过头,看到霍七秀朝他温和一笑,心里的急躁也渐渐被抚平了。
杜斯瑞见他们都这般坚定执拗,心里一时也有些感动。
天晓得他知道裴郁没有高中时有多震惊,所以想也没想就火急火燎赶来了,虽然并不看好这件事的结局,但见那孩子有这么多人支持维护,杜斯瑞也终于放下心了。
无论这次成与不成。
那孩子也不会因为这次的事件被打击得一蹶不振了。
“好!”
“倘若之后陛下查起此事,届时我愿意用我自己的性命和名誉为裴郁作证这几份卷子的真实性。”
他这话一出,满堂震惊。
“杜伯伯……”
云葭目露愕然。
徐冲也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杜先生,您这……”
杜斯瑞笑道:“虽然裴郁不肯拜我为师,但他依旧是我的学生,只要是我的学生,无论是谁,我都不可能袖手旁观。倘若这次真的是有人故意而为,即便拼了这一身清名,我亦要上达天听,请陛下公正裁断,还那个孩子一个公道。”
屋中一时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就连一向闹腾的徐琅这会也没有开口说话。
而是怔怔地看着杜斯瑞。
杜斯瑞虽不在官场,可官场上却有许多他的学生。
作为当朝首辅姜舍然的嫡亲学生,他当初本也是一甲中的探花郎,成绩斐然,深受先帝看重,之后却未曾入仕,而是选择接管有间书院。
自他接管之后,几十年内大刀阔斧。
因为他的改革和改变才让有间书院变成了第二个阅华书院,才让这么多寒门可以有书读、有学上,才让这燕京城中的官场之上也有了寒门清流的一席之地。
更不用说杜家几任家主桃李遍布天下。
因为他的身份足够清贵,他的话和承诺便足以影响许多事。
可这实在是太贵重了。
这些年杜家和杜斯瑞远离朝堂,从不参与其中的纷争……
“杜伯伯。”
云葭依然蹙眉开口。
她虽然很希望有人能帮助裴郁,多一个人就多一份胜算,但她也不希望影响连累到别人。
杜斯瑞知晓她在想什么,见她面露犹豫便笑道:“县主不必为我担忧,就像你们相信那个孩子,我也相信那个孩子的人品。”
“如今还早,县主不如随我等先坐,静心等待。”
杜斯瑞说着指了身边的位置。
云葭知道他主意已定,已无法更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坐了过去。
时间一点点过去。
屋内的茶也已经换了几回。
就在太阳都快西偏的时候,外面终于响起了几道急切的问候声音:“二公子。”
众人循声看去,便见裴郁正大步朝他们走来。
“阿郁。”
“郁儿!”
“裴郁!”
众人见他过来,纷纷起身喊他。
裴郁大步走来。
进来之后便发现除了云葭和徐叔等人之外,就连长幸和杜院长也在,他一时怔然,停下了步子。
云葭走过去与他说:“长幸和杜院长已经等你许久了,他们都跟我们一样,相信你。”
裴郁听到这话,心中又是一动。
他看着面前这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压抑着心中那沉甸甸的复杂情绪,忽然郑重地与他们长作了个揖。
“郁儿你这是做什么?”
徐冲率先皱眉,走过来想扶起他。
裴郁身子微偏,坚持行完礼后才与徐冲说道:“徐叔,你们当受我这一礼。”
说罢。
他又面朝杜斯瑞长作了个揖:“多谢先生亲自跑这一趟。”
杜斯瑞见他虽然神情有些苍白,但看着状态还好,心下便也稍稍宽宥了一些。
“起来吧。”他开口。
裴郁应声起来。
杜斯瑞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卷子上,问他:“写完了,可能保证与当时在贡院做得一样?”
裴郁点头:“或许有几个字有相差,但相差不大。”
杜斯瑞便没再多言,他伸手拿过卷子,并未看,而是与徐冲说:“劳烦国公爷着人准备信封和火漆。”
徐冲忙让人去准备。
自是很快有人就拿来了这些物件,杜斯瑞亲自把卷子放进信封之中,弄上火漆。
而后拿起腰间随身携带的印章。
裴郁看见他这个举动,神情微震。
他并不知道他们先前说的事,待见他这般做,却也反应过来了,他忙上前一步阻拦道:“杜先生,这事与您无关,您不必如此……”
“无事。”
“诚国公和县主信你,我这个当你老师的,自然也信你。”见裴郁依旧手扶着他的胳膊阻止他盖章,他又言:“还是你不相信自己?”
裴郁听到这话,目光怔松了片刻。
也正是这片刻,杜斯瑞拂开裴郁的手,亲自往上盖了自己的私印。
再想阻拦也已经来不及了,裴郁目光触动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虽是私印。
可杜家长子、有间书院院长这两层身份的堆加,足以让这一封信变得更加沉重有力起来。
杜斯瑞盖完印子便把手中的信封递给了徐冲。
“之后便劳烦诚国公了。”
徐冲接了过来,看到信封上的印章,他心中也有触动。
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再不去,今日就怕进不了宫了,而晚一天,其中的变数也就越大。
他当下没有犹豫,接过信就说:“我现在就去。”
“徐叔……”
裴郁看着徐冲张口。
却发现自己能写得一手锦绣好文章,此刻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对杜先生,如此。
对徐叔,他亦如此。
还有徐琅、霍姨、长幸……还有她。
他们对他实在太好了,好到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能怎么回馈这样毫无保留的信任。
可徐冲岂会不知他要说什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等我回来。”
然后便环视四周。
霍七秀看着他说:“你放心去吧,这里有我。”
徐冲听到这话,心中稍定。
“阿爹……”
云葭看着他,心有担忧。
徐冲见她一脸紧张,笑着安慰道:“别担心,阿爹不会鲁莽行事的。”
云葭听他这样说,也总算松了口气。
她跟徐冲说:“我们在家里等阿爹回来。”
徐冲笑着点了点头。
他未再多言,拿着手中的信,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而就在徐冲出发准备进宫的时候,忙碌一天的袁野清也终于得以去礼部查阅今次桂榜上那些考生的考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