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兰和贾延的离开并未引起什么轩然大波,裴家甚至没有怎么派人去找他们,如果裴行昭现在身体还行,那以他的性子必定不会放过这两人。
恐怕就算找到天涯海角也得把这二人带回来,好好严惩一番。
可他如今自己都是一副将死之相,随时都可能死去的模样。
裴有卿又还在病中。
裴老太爷身体也不好。
裴行时又离开了裴府,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唯独剩下两个能管事的还是三房的那两位,他们自己都自顾不暇,哪还有闲心去管这两人?
何况这事大张旗鼓传出去,说到底丢得还是他们裴家的脸面。
如今的裴家可经不起一点折腾了。
所以王氏在第一日禀报给裴长川之后,见他只是黑了脸并没有要管的意思,她也就没再管了,连带着派出去的小厮护卫也全都召了回来。
时间过得很快。
马上就要到十一月了,也将正式进入冬天了。
在十月的最后一天,云葭陪着裴郁去了香山崔伯母的墓前。
也是希望她能安息。
过了今天。
裴郁便暂时要离开燕京去往清河了。
不知他何时才能回来,所以二人便打算去香山再祭拜崔伯母一番。
未想到上山的时候竟然又碰到了裴伯父,只不过上回是他们先来,今次却是裴伯父先至。
两厢碰面。
裴行时和裴郁两两对视了一会,彼此都未曾说话,还是云葭先开了口喊人:“裴伯伯。”
云葭从前因为裴郁的事讨厌过这个男人。
如今真相大白,对他不由也产生了几分怜悯之心,裴伯伯这些年独自一人藏着这样的秘密谁也不能告诉,甚至无法对宫里的那位做什么,还得替他守着江山,实在不易。
又见他一身装扮,不由猜测道:“您要回去了吗?”
“嗯。”
裴行时正把最后一点墓碑擦拭干净,闻言倒是回道:“离开得太久,也该回去了。”
云葭闻言,自是忙道:“那您一路小心,我听阿爹说,边关的冬日格外严寒,您千万要保重好身体。”
裴行时复又点了头。
他看着较起上回来时又沧桑了许多,可见崔瑶的死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大。
怎么可能不大呢?
本以为她是因为生子方才离开人世,如今却知晓是人为,不仅是他,就连哑叔近来知道真相也跟着大病了一场。
他们都自责未曾看顾好崔瑶,害她被陈氏谋害。
倘若崔瑶没死,以她的心善和心软,恐怕也不会真的丢下裴郁不管,那么或许他们一家人也不会是如今这样的局面……
裴行时是恨这个孩子的真实身世。
但若崔瑶没死,他也绝对不会厌恶他至斯……
爱屋及乌。
看在崔瑶的面子上,他也不可能对他太差。
说到底这一切终究是因为崔瑶的死才会演变成如今这样的结果。
从前他们每个人都把罪责怪在了年幼的裴郁身上,以为是他的出生害死了崔瑶。
如今真相大白。
就连裴行时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裴郁了。
说抱歉太虚伪,也没这个必要了,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不可能改变。
裴行时也只能默默地擦拭着崔瑶的墓碑,待把墓碑上那几个发妻崔瑶的字仔细揩拭了一遍又一遍,就像是在用手指书写。
许久之后,他方才收回手指。
起身。
裴行时回头面向他们:“你们过来吧。”
他说着便准备要走了。
云葭与他又欠了欠身。
裴郁看了他一眼,到底也没说什么。
倒是裴行时在走过来,要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与他说了句:“在清河的时候小心些,郑雍川在朝中的根基甚大,届时你的身份传出去,必定不会安生。清河那边世家盘桓,虽说这些年世家不如从前了,但到底根基还在,你纵有崔家做靠山,也不一定能把他们全部吃下。”
“何况如今崔家的当家人还并非你母亲的亲弟弟。”
无论是云葭还是裴郁对此都有些意外,他们谁也没想到裴行时竟然会有这样一番嘱咐。
裴郁更是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
云葭率先回过神,无声地同裴行时欠了欠身,便自行提着食盒到了崔伯母的墓前,把这一片空地留给两人说话。
裴郁也是在云葭走后方才回过神。
“……好。”
他看着裴行时沙哑着嗓子应好。
裴行时看着他又说了一句:“哑叔这些年一直守着你母亲的墓,这次受的打击不小,你回头若是有空便去看看他,若是不愿意去就算了。”
裴行时说完便又深深地看了裴郁一眼,而后便准备走了。
“你……”
裴郁看着他转身,忽而喊道。
裴行时停步回头。
裴郁看着他轻声说道:“你多加保重。”
这对曾经的父子或许从未想过在真相大白之后,他们竟然反而能好好说上一顿话了。
山顶的风自是要比底下大的。
裴行时和裴郁两两相望,风扬起他们的衣袍和青丝。
不知过去多久。
裴行时方才看着裴郁点了点头,而后他转身离开,再未停留。
而裴郁滞留于原处看着他下山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了,方才转身。
云葭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身后:“裴伯伯走了?”
裴郁轻轻嗯声,跟着云葭一起蹲了下来,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说道:“我来吧。”
云葭未曾阻拦。
把手中的东西递给裴郁。
看着他把一盘盘糕点放于墓前,又把今日清晨他们采摘的那些新鲜艳丽的花置于前面。
墓碑已经擦拭得很干净了。
裴郁没再动手,他看着这一块墓碑,却依旧不知道说什么。
她是他的生母。
原本应该是这世上他最为熟悉的人,他却觉得十分陌生。
他对她的了解全部来源于旁人的言论,他甚至没见过她的画像,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我想和她说几句话。”裴郁忽然和云葭说道。
“好。”
云葭并未说什么。
把场地留给裴郁就走到了一边。
裴郁看着她离开,又收回视线,再度看着这块墓碑,他依然不知道说什么,可他最终还是开了口,苍白的、贫瘠的、寡淡的:“我要走了,去清河,你的故土。”
“你要是在的话,应该会十分厌恶我走这条路,但我不想再被任何人左右我的命运了。”
“放心,我不会变得和李崇一样。”
“我知道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我永远……”他忽然又回过头,朝云葭所在的方向看过去,“不会背叛她。”
也就只有看着她的时候,他的眼中才有这样的柔和。
他自然知道此去危险重重。
他甚至不知道这一次分别,他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
可他不得不去。
他想要有能力保护他们,就只能走进权力的中心。
郑家的权势太大。
谁也不能保证他们是否会知晓他的身世。
倘若他的身世被他们知晓,他们岂会纵容他活在这个世上?届时别说他自己这条命护不住,恐怕还会连累她跟徐叔他们……
所以他不仅不能退,还要走到最前面,坐上那个位置。
只有等他君临天下,才能护住所有他想护住的人。
“我走了。”
裴郁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墓碑,而后便不带眷念地起来了。
云葭正在看山下的风景。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正欲回头,手便被他先牵住了。
看着已经站在她身边的少年郎,她不由一笑。
“好了?”
“嗯。”
裴郁点了点头:“走吧。”
云葭点头应好。
她刚想牵着裴郁的手下山,却见他站到了她的身前还弯下了腰。
云葭愣了一下。
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云葭笑道:“不用,我不累。”
她这阵子为了强身健体,日日会练几回八段锦,就连从前的弓箭也都捡了起来,现在身体较起从前明显好了许多。
先前上山的时候她都没怎么喘气。
可裴郁并没有因为她的拒绝而离开,他依旧半蹲在她的身前说道:“我想背你。”
云葭忽而有些心软。
知道他也舍不得即将的分别,所以想要为他们争取更多在一起的时间和回忆。
她没再舍得拒绝。
“累了就跟我说,别硬撑。”云葭说着才趴到了裴郁的背上。
裴郁轻声应好。
等云葭上来之后,他稳稳地把人背了起来下山去。
二人的速度并不快。
像是特意把时间延迟,所有的动作都在被他们放慢,云葭靠在裴郁的背上与他说起先前看到的风景:“那一片杜鹃花好像没了。”
裴郁不用去看也知道她说的哪一片。
本就是他动的手。
他自然清楚它为何没的。
他也是那日在护国寺的禅房看到那几盆杜鹃花方才知晓这个杜鹃园是怎么一回事,一日,他便一把火烧了这边。
看如今下面已经整理完毕。
想来是专门培侍这一块杜鹃园的人报进去了。
他并不在意他会生气。
他与他之间本就是各取所需来得多。
如今他也只是淡淡说道:“本就不该是这个时节的产物,强留也没用。”
云葭并不知道杜鹃花的含义,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
快到山脚下的时候,裴郁看到了那件草屋,他并没有这个时候过去,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这天夜里。
徐冲也回来了。
万寿节将至,他这阵子一直待在济阳卫忙活,今日特地回来自是为了裴郁明日的离开,夜里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面上却都有些藏不住的轻愁。
就连外面随侍的下人也是如此。
最后还是徐冲发了话:“好了好了,都别哭丧着一张脸了,郁儿又不是不回来了,现在的分别就是为了来日的重逢。”
“大哥说得对,大家都高兴点,保不准不用多久,我们就能碰面了。”霍七秀也跟着缓和僵硬的气氛。
徐琅经由这阵子的心理建设,也终于接受裴郁身份的转换了。
此刻他虽然心里还担忧,但也未再表露于面上,只应和道:“就是,等你下次回来就是皇子了,到时候你可不许不认我们,我还想打着你的旗号招摇撞骗呢!”
“这名头可比解元还好使。”
他刚说完,脑袋就又挨了一记打。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徐琅气道:“你干嘛又打我!”
徐冲看着他瞪眼:“还想招摇撞骗,你跟郁儿相识,日后更要好好做人行事,不能行差踏错,免得坏了郁儿的名声!”
徐琅一听这话简直更气了:“我就开个玩笑缓和气氛,老头子,你连玩笑都听不出啊?”
父子俩这一顿跟从前一样的吵闹也终于让屋中原本僵硬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云葭跟裴郁对视一眼,笑着发话:“吃饭吧。”
裴郁点了点头。
又主动给每个人倒了一盏酒。
而后裴郁起身,主动先敬徐冲和霍七秀:“徐叔、霍姨,多谢你们对我的教导和照顾,我这一去恐有阵子不能再回来,你们千万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徐冲和霍七秀自是连忙喝了这盏酒。
徐冲还让裴郁快坐下,别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