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三年。
这一年徐琅从五城兵马司被调到西郊大营,升任都尉。
这一年。
徐琅二十一岁。
他依然还是孑然一身,还是个长不大的少年性子。
每日的爱好不是跟将士们比拼,就是放假回家教训越长大越虎的徐长乐,或是抱着她进宫找他小外甥小外甥女玩。
在南街碰到沈杳的时候,他跟沈杳其实已经有很长一段时日没见面了。
毕竟他们现在都已经长大了。
不可能像少年时那样想什么时候见面就什么时候见面了。
不过之前去赵家跟长幸夫妇见面的时候,倒是听说过沈杳又跟她娘吵了。
沈杳跟她娘隔三岔五就要吵一回,徐琅早就习惯了,以前他还在兵马司比较闲的时候,还经常跟沈杳一起出去骑马喝酒,陪她说话解闷。
现在他去了西郊大营,休息的时间少了,两人见面的次数也就随之变少。
上次见面还是过年的时候了。
不用去想,也能知道沈杳跟她娘这次吵架肯定又是因为成亲的事。
沈杳今年也二十一了。
这个年纪不成亲的女子的确惹人非议,沈母为此急得几乎头发都白了许多,嘴角的泡几乎就没下去过。
徐琅倒没觉得女子就非要成亲。
有时候他也会想,倘若沈杳是个男人就好了,是个男人,她就不会总是被这个那个束缚,保不准还能跟他一起进军营。
以后他们可以日日一起喝酒、骑马。
他知道沈杳这些年经常相亲。
京城但凡说得出名字的几乎都跟她相看过,只不过一个都没成。
今日徐琅碰到她的时候,沈杳刚结束相亲。
只不过这次沈杳见的这位性子不怎么好,眼见沈杳对他没兴趣就一扫先前知情识趣的样子,露出了本来面目。
“沈姑娘,你这都二十一了,挑挑拣拣的,你真当你是什么天仙不成?”
“要不是你跟皇后娘娘要好,我娘非逼着我来跟你见面,你当我乐意出来跟你见面?”
“原本看你长得不错,我也就原谅你这一把年纪了,没想到给你几分颜色就敢开染坊了!”
……
徐琅原本看沈杳跟人见面,也就没打算露面,他知道沈杳不喜欢被人撞见这样的时候。
没想到正准备悄悄离开,就听到这些污言秽语。
他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
拍了拍身下的马。
马儿立刻撒开马蹄往前冲了过去。
那跟沈杳相看的男子听到动静,立刻回头,人还没看清,就跟那匹高大的马儿眼睛对眼睛,他吓得立刻往后趔趄了几步。
身后没人。
他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等四周的奴仆反应过来,立刻急着过来扶他。
男子失了脸面,又气又恼,起来之后就指着那匹马的主人骂道:“混账玩意,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此时还未看清来人是谁。
直到一道熟悉的吊儿郎当的声音传入耳中——
“哦,谁啊,我瞅瞅,哟,这不是霍小二吗?”
男子是太仆寺卿霍仁的儿子,在家排二,叫霍怀,平日外人多喊他霍二爷,但在徐琅这边也只能称个小二了。
以前他们在书院的时候没少干架。
不过霍怀看着人高马大的,却是个酒囊饭袋,连徐琅一拳头都挨不住。
自此之后他在书院看到徐琅就立刻绕道走。
这些年徐家水涨船高,徐琅又当了官,霍怀看到他就更是绕道走了。
听到这道声音,霍怀豁然抬头,果然瞧见徐琅坐在马上,看见这位魔王,他的脸色立刻吓得惨白起来:“徐、徐、徐——”
声音磕磕巴巴,连着喊了三个徐也喊不出一个全名。
“徐徐徐,徐什么徐,怎么,这么就不见,连你爷爷叫什么都忘了?”
霍怀听徐琅这么说,脸色也是从白转青。
他今日毕竟是出来相看的,刚刚才嘲弄了沈杳一番,没想到这会就被徐琅逮着吐槽,偏偏他那个身份,他又不敢跟他作对,在这脸色青青红红,也愣是一个字都不敢说。
徐琅看他一眼,又去看他身后的沈杳。
沈杳这会脸色也不好看。
徐琅便又收回视线跟霍怀说:“你身后的这位姑娘不仅是我姐姐的义妹,还是我的朋友,以后要是让爷爷我再听到你敢说她什么,就别怪爷爷我对你不客气!”
霍怀自然是知道沈杳跟徐家姐弟的关系的。
他刚才也是被沈杳拒绝,气上心头,又仗着这儿没别人才敢叫嚣,没想到他的运气竟然这么寸,好死不死碰到徐琅这个魔王回来。
他自然是不敢跟徐琅作对的,此刻虽然心里气得咬牙切齿,嘴里也只敢应道是是是。
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却又被徐琅喊住:“爷爷说过你可以走了吗?”
霍怀青着一张脸说不出话。
还是他身边的小厮回头跟徐琅告罪:“徐世子,我们少爷已经知错了,您就原谅他这一回吧。”
徐琅依旧坐在马上:“错了就得改,跟沈姑奶奶道歉。”
让霍怀跟沈杳道歉,简直是折他的脸面。
但霍怀实在太清楚徐琅的脾气了,他今天要是不道歉,估计是别想好好的回去了,咬着牙,霍怀最终还是扭过身子对着沈杳拱了手:“刚才多有冒犯,沈姑娘,对不住了。”
他说完立刻撒腿就跑。
“混账玩意!”
徐琅犹不解气,刚想使出马鞭把人带回来再好好跟沈杳道一遍歉,一直未曾说话的沈杳却开口了:“好了。”
听她开口,徐琅也就按捺了脾气。
使出去的马鞭收了回来。
他翻身下马,走到沈杳面前:“没事吧?”
沈杳看着他过来,摇了摇头:“没事。”过后又看着徐琅说了一句,“多谢。”
徐琅一听这话就皱了眉:“你跟我瞎客气什么。”
他不是很高兴听沈杳这么说。
但见沈杳脸色依旧有些不大好看,便又与她说道:“放心,那玩意不敢说什么的,也不敢败坏你的名声。”
沈杳还是那句话:“没事。”
她也不在乎。
“你怎么了?”徐琅有阵子没见她了,这会总觉得她有些怪怪的,“病了?还是不高兴?那我帮你再把霍怀逮过来揍一顿。”
他说着就要抬脚离开去追人,被沈杳拉住胳膊。
“没,我……”
她沉默片刻才又说:“就是有点累了。”
“累了就回去好好休息。”
徐琅说完,忽然感觉沈杳说的累,跟他说的可能不是同一种,脑子转了下弯,他问人,“你娘还在逼着你啊?”
逼着什么,自然分明。
沈杳点了点头。
徐琅看她这样,一时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要是别人惹沈杳不高兴,他直接动手把人揍一顿就好了,偏偏让她变成这样的是沈杳的母亲,他这也不敢啊。
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忽然看着沈杳道:“走吧,我们喝酒去!”
沈杳一愣:“现在?”
“对!”
徐琅看着她:“走不走?”
沈杳想了想,也就点了头。
反正她现在也没什么名声了,让身边跟着的丫鬟先回家,她自己跟着徐琅去了从前他们经常去的小酒馆喝酒。
酒馆的老板看他们来还挺高兴,笑着招呼他们:“有阵子没见你们来了。”
“这不是忙嘛。”
徐琅跟老板打了招呼。
酒馆这个点没什么人,不过徐琅还是要了里间的位置,免得那些人对着沈杳指指点点的。
等酒菜上齐。
沈杳不等徐琅给她倒酒,就先自斟自饮喝了一盏。
徐琅:“……”
还没说话就又见沈杳喝了一杯。
看她这势头,估计也是憋久了,他一时也不敢说话,只沉默地替人倒酒。
连着喝了三杯。
沈杳心里一直憋着的那股子气总算是纾解了不少。
“我娘病了。”
她突然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
徐琅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倒是立刻问道:“没事吧,严不严重,我让我姐请御医给她看看?”
“不用。”
沈杳说:“她是心病,被我气的。”
听她这么说,徐琅也就知道她娘是为什么病了,他一时语塞:“这……也不是催就有用的啊,你不喜欢有什么法子。”
“可我娘觉得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
沈杳嗤笑一声:“我现在也开始觉得她说得挺对的了,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不要一开始就把人想得不好,就算最开始不好,以后也能改。”
徐琅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他皱了眉,连酒都顾不上喝了:“沈杳,你没事吧?”
他怎么感觉这次见面,沈杳越来越奇怪了。
见沈杳摇着头还要喝酒,他一把按住她的胳膊,就连神情都变得严肃了不少:“你到底怎么了,有事就跟我说。”
沈杳伸手推开他的手,继续仰头喝酒。
喝完之后才说:“我就是有些撑不住了,以前年纪小,不懂事,为了跟他们作对,一个人骑马离家出走都敢。可前几天我看着我娘鬓角的白发越来越多,人也苍老了许多,我忽然就有些撑不住了。”
“他们很疼我也很爱我,可为了我的事,没少被别人议论。”
所以就算再不喜欢,她这次还是出来了。
甚至于来的时候,她都在想,只要不是那么过不去,就答应吧。
反正都要嫁人,嫁谁不是嫁。
等她真的嫁人了,或许这些烦恼就都不会有了。
可看着霍怀说话时即便再怎么掩饰都藏不住的趾高气扬,沈杳还是没法忍受。
她甚至不敢去想跟霍怀在一起之后的样子。
所以她最后还是婉拒了霍怀。
没想到霍怀竟会恼羞成怒嘲笑她,而让沈杳更没想到的是徐琅会出现。
在他出现的那一刻——
沈杳其实是觉得丢人的。
那种丢人的感觉是被霍怀当场指责都没有过的。
“算了,不聊这些了。”沈杳不想破坏现在的感觉,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主动问起徐琅:“你在军营怎么样?”
徐琅没回答。
他依旧皱着眉看着沈杳。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沈杳,你不会是打算随便找个人嫁了吧?”徐琅难得机敏了一次。看着沈杳喝酒的动作一顿,他大惊,心里也有些生气,他起身道:“你还真这样想!”
“这样想有什么不对的?反正左右都是要嫁人的,挑一个不错的嫁了不也挺好的?”沈杳说着见徐琅沉着脸看着她,心里无奈,也有些累。
“徐琅,安静陪我喝会酒,我不想这个时候说这些。”
她说着便自顾自喝起了酒。
徐琅看她这样,简直更生气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但他就是很生气!
他觉得沈杳不该是这样的,她就应该继续坚定她的选择。
可看着她脸上藏不住的疲惫,还有她刚才说起家里人时的那种无力感,徐琅这满肚子的话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最终他还是坐了回去,看着沈杳喝酒。
散场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沈杳已经许久不曾这样痛快地喝过酒了,今日故人相伴,她总算解了一会心中的憋闷。
“走吧,该回去了。”
徐琅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去付钱。
沈杳知道自己这样是让徐琅失望了,但她的确有些撑不下去了,她没办法眼睁睁看着爹娘因为她的事整日唉声叹气。
出去的时候。
外面星河满天,清月独好。
看着依旧沉默不语的徐琅,沈杳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别不高兴了,保不准我嫁得还不错呢?其实今天你看到的只是意外,以前我相看过的那些都还不错,晏念星,你知道吗?他就挺不错的。”
徐琅看她,冷冷道:“那个克死两个老婆的?”
沈杳:“……”
脸色龟裂了一瞬,她才说:“这也不一定是晏公子的缘故吧?我听说那两位姑娘身体本来就不是很好。”
不等徐琅开口,她又说:“那陶平沙陶公子,他没娶过妻,后院也清白。”
徐琅皱着的眉更深了:“你不知道他娘是出了名的多事?要不是因为他娘事情多,陶平沙至于这个年纪还没娶妻?”
沈杳当然知道。
她也不过是矮个里挑高个。
毕竟这个年纪既要门当户对,又要适宜,本就选项极少。
跟她相看的多少是有点问题。
不是自身,也在家里。
她如今说这些也是为了宽徐琅的心。
可徐琅岂会不知道她,见她绞尽脑汁还在想,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不想看她这样子……他认识的沈杳就该一直骄傲。
就该像许多年前那样,看他不喜欢就不待见他,一点都不委屈自己。
她不该是这样的。
他也不希望她以后跟了别人委曲求全。
脑中百转千回,又仿佛什么都没想,他只是在沈杳要说出第三个人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喊她:“沈杳,我娶你吧。”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