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刚被罢免军中职务的崇英。
崇英面色凝重地走上前去,直到走到大堂,见正在门口恭候棣恒的张府尹,脸色一时间变得更为复杂。
张府尹见到崇英之时,亦是一愣,慌乱移开视线,上去对棣恒谄媚笑道:“侯爷怎么亲自来这官府来了?您若是有事,直接派人传唤就是了。”
棣恒径直走到公堂正中的椅子上坐下,长生和莫风则身板挺直地侧立两侧。
崇英站在后面,僵硬地像块木头,不太明白自己明明已经被罢免了,怎么还被叫到这里来。
“张大人,本侯来是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还劳烦侯爷亲自过来?”张府尹笑着的脸已经有些僵了,心里直打鼓,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前段时间,仇凉有大批饥民流入,由你负责的赈灾之事可还记得?
棣恒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唇角的笑意似沉似浮,如深海难测。
“当时你给本侯呈报上来的花销,是多少?”
“下官呈给侯爷的报款是十万两白银,您拨给我的这些银两,下官皆用于赈灾和慰籍灾民了。当日那灾荒可是厉害的紧,满城都是流民,若不是有侯爷慷慨解囊,运筹帷幄,恐怕这饥荒现在还正泛滥呢!”
张府尹笑着,眼底划过一抹暗色,“侯爷怎么想起来问这件事了,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十万两,足以给一个城池的饥民分给口粮。可是本侯却听说,仇凉军当时来到城中,却仍见满地流民,横尸遍野,这又是怎么回事!”棣恒眯着眼睛,眸光微寒。
张府尹笑意不变,“侯爷有所不知,虽然您拨下来的粮款是够用了,可是从西府运来的粮食却很快便耗尽了。下官虽然让手下的人立即去附近饥荒没有波及到的地方采购,可是毕竟有一段路途,需要时间。”
“城中饥民满地,下官当时也是会有照应不到的一部分人,却正好被刚出来巡视的仇凉军看到,难免有所误会,还请侯爷详查。”
“你放他娘的屁!”一向看起来颇为斯文的崇英,忽然忍不住骂道:“那是一部分人吗?我们从城外一路走到城中心,饿死的人没有成千也得有几百人了!”
“我们到处找你,找不到!是你的那几个心腹,口口声声说是粮款紧缺,王铭不忍看流民相继死去,这才背着我们拨了一部分给你们!当时这笔粮款你们可是欣然接受的!这会儿,又厚着脸皮说这种话,意图强行辩解,还要不要脸了!”
“手下之人擅自收下仇凉军的拨款事情,本官确有监管不利之责。但本官那些日子着实忙碌,也是后来刚才知道的。可是知道之后,便立即严惩了他们。不信的话,崇大人大可以问问我这府衙之人。”
张府尹转身看向崇英,目光暗含锋利,“但崇大人此时在侯爷面前,一心要将军队私自动用粮款之责,全部都推到本官身上,不知安的是何心思啊?”
崇英一时气的脸色通红,“张继元,你未免太过无耻!若你真的自觉有监管之责,大可以在知道实情之后,将那部分粮款还给我们仇凉军营!”
“可是你呢,就算在饥荒过后,也没有见你还给我们军营半块银两,反而还在杜衡坊坊中大摆筵席!哼,你真以为我们这些身在军营之人都是傻子吗?如此苍白的辩驳也亏你说的出口!”
“崇大人,这件事实在是误会。”张府尹急忙转身,向棣恒深深一拜。
“说来惭愧,下官的手下私自要了仇凉军的拨款后,没几天便挥霍光了。下官不是没想过归还银两,可是手头的银子实在不够。只好想着过一段时间,等下官手头宽裕了些,自当将所欠粮款全数奉还,可没想到,崇大人提前说了出来……侯爷,还请您相信下官啊!”
“这么说来,本侯还真是误会你了。”棣恒手指支着额头,语气听不出来丝毫的起伏,接着视线转向崇英,“崇英,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崇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脸色铁青,“崇英自认一向公义忠诚,却没想到人心险恶,黑白颠倒。侯爷英明,心中应该早有决断。”
“但崇英认为,有官如虫蚁,食民之苦为己甘,取国之利为私利,即便有千秋功业亦终为危楼之祸,又遑论尸位素餐之辈!”(翻译:当官的压榨百姓,还侵害国家利益。就算是功勋之臣也是个祸害,更何况你这拿钱不干活的?)
张府尹顿时脸色黑沉,“崇英,你这话什么意思!”
崇英讽刺地笑了笑,“张大人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人,这字面意思应该能听得懂吧?”
张府尹转身,一脸愤然道:“侯爷明鉴,自下官上任十几载,从来明心律己,自家的丰厚家业也都不过是祖上之财,没有半点是民脂民膏啊!崇大人说的分明就是污蔑之词!”
棣恒笑意慢慢变浅,“没有半点民脂民膏,是吗?”
张府尹眸底闪过一抹慌乱,但脸上的神情依然镇定自若,“还请侯爷明鉴!”
“王师傅,本侯让你调查的事情调查的怎么样了?”棣恒的目光穿过众人,看向后方一处不起眼的地方。那里正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虽须发尽白,鼻梁上还架着副金丝眼镜,但是目光却极为锐利,好似能穿透人心。
原来王师傅帮玉昭阳做了笔迹证明后并未离开,是因为早早得到了消息,在此一直恭候着棣恒的到来。
这时王师傅才站起身来,手里抱着一卷厚厚的卷轴,在众人的注视中走到了棣恒等人的面前。
“早就调查好了。”王师傅恭敬地拱了拱身,“关于仇凉近两年所有地收支明细以及张大人府邸的相关账册,都已经在属下手中。”
张府尹身体顿时僵住,眼睛直直看向王师傅手里的书卷,好似要瞪出来个窟窿。
“那么关于张大人府邸的收支,你现在便讲给他听听,看看他能不能想起来点什么。”棣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意,眸中深邃的暗色仿若黑夜中暗潮涌动的海流。
王师傅瞥了眼脸色变得极为苍白的张府尹,嘲讽地笑了笑,接着便将手中地卷轴慢慢摊开。
“从张大人家名下七大店铺,包括饭庄、布庄、酒肆、首饰铺子等,再加上张大人的俸禄,从本年初至上月底,总计收入约有十八万两,平均每月可供府中开销的最多为一万八千两。另外还有五百万两已有积蓄,封存在仓库中,未曾动过。”
王师傅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接着念道:“可是据张府的收支账簿记载,包括日常开销,宴请宾客,还有与人应酬等,张府每个月都会有将近八万两的支出,也就是说,一年算下来有将近一百万两的支出,比张府的收入要多出将近九成的开销。”
“张大人,可否给本侯解释下,这多出九成的开销是怎么来的吗?”棣恒带着压迫的视线看向张府尹,似笑非笑。
张府尹的额头上早已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脸上的神情早已没有原先的镇定,整个人仿佛被什么击溃一般,瞳孔剧烈的晃着。
他没想到的是,棣恒居然一直在派人调查他,而且王师傅所说的并未有半点偏差,就连那些连他藏得十分隐蔽的部分账册,都被翻了出来。可见,棣恒对他根本从未放心过,反而这时候要拿他开刀!
“侯爷,下官、下官......”
张府尹结巴了半晌,也没想好说辞。
“哦?看来张大人是想不起来了。”棣恒冷笑了一声,“王老,接着说。说不定,这下张大人能想起来也说不定。”
“是。”王师傅拱了拱身,接着道:“根据属下的调查,张府中每年都会多差不多数量的银两,今年还要比去年多出将近二十万两。而每年多出来的这些银两,有将近一半来自于收受贿赂,还有两成是从应交纳的税收中所得来的,另外还有一部分......正是从今年西府的拨款以及仇凉军的救济款中抽出来的。”
“而且,属下还查到,没过一段时间,张大人还会抽出不少的银两,流入西府以及有些权势的世家之中,用于疏通关系。听说,张大人的大儿子过完年后,就要去西府的财政监上任了呢。”
“张继元,现在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棣恒脸上已没有了丝毫的笑意,瑰丽清正的脸上神情冷肃,仿若云端冰莲,浑身都透着让人无法喘息的高贵而压迫的气势。
张府尹“砰”地一声重重跪在了地上,身子抖如筛糠。
完了,都完了!
崇英似是出了口恶气,在旁冷眼笑道:“张继元,白纸黑字的证据摆到面前,说不出话来了吧!我还真是好奇,这些年你昧着良心贪了这么多钱,还好意思说自己清正!”
“下、下官都只是一时糊涂,侯爷、还请侯爷您看在下官兢兢业业做了这么多年的份儿上,从轻处置啊!”张府尹跪在地上,头砰砰地重磕在地上,眨眼间便流出血来,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棣恒看向崇英,开口道:“崇英,你来说说,按照南楚的律法,张继元要如何处置?”
崇英没想到棣恒会让他来说,稍微愣了愣,接着缓缓说道:“张大人不仅贪赃贿赂、压榨百姓,而且藐视律法,按照律法应当打入死牢,处以极刑!”
“说的不错。”棣恒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像是看已死之人一般看向张府尹。
“本侯判决张继元自今日起除去官衔,下月南街处决!凡有罪行关联的官员皆削三级官衔。另,所有家资归西府分配,家中直系嫡亲皆变为庶民,永不可入朝为官!”
说完,棣恒视线转向崇英,道:“崇英,这件事便交给你来办,可有问题?”
崇英顿时怔愣在原地,“侯爷,崇英已经被削去职务,如今不过平民之身,何以担当此等事务啊!”
“崇大人,您还没听明白吗?”莫风在一旁笑道:“侯爷这是想把仇凉府尹之位交给您啊!还不快谢过侯爷?”
崇英不可置信地看向棣恒,早已坠入深渊的心,忽而腾空了起来,一种强烈的欢喜在胸腔中充满。
崇英嘴唇微颤,眼角顿时通红了起来,紧接着向着棣恒深深一躬。“下官犯下那般大错,侯爷还见这等重任交给属下。属下......感激不尽!从今以后,崇英会竭尽全力为百姓谋福,不辜负侯爷的重望!”
棣恒轻轻拍了拍崇英的肩膀,道:“崇英,本侯知你心性清正,也极有才干,但是却缺少些决断的气魄。这件事情,便算是给你一个教训。记住,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不要再让本侯失望了。”
“下官决不让侯爷失望!”崇英眼神坚定,充满了棣恒的崇敬。
棣恒点了点头,抬步向外走去。长生和莫风见棣恒准备好的文书和官印交给崇英后,也急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