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助苏唯依向天幕投放的信标,悬浮在平天舟之上的流云舸确切地寻找到了江河几人的位置。
金大福飞身而下,将重伤的几人带回流云舸中,便连忙让那平天舟弟子驱使流云舸,先行向着万仙山的方向飞去,免得让那两个天境修士追上,落得个功亏一篑。
如今苏唯依全身灼伤,江河乏力吊着口气,刘子昂更是在一条残腿里瑟瑟发抖,三人样子都不好过。
金大福只得先给重伤的两人喂下灵丹,减轻伤势,在两人消化药力之时,又转身看向残腿中的刘子昂:
“你师父呢?”
“刚才被苏圣母——苏姑娘揣进兜里了。”
刘子昂的魂体似乎并未如何受创,所以他的每句话都比江河来得精神。
苏唯依也还能动,便适时从怀中将那颗灰白的珠子取出。
金大福见状,眉头一皱,好半晌,竟是先叹了口气。
却见他缓缓将养魂珠接过,双手合十,应声拍碎,又任由养魂珠的齑粉在手中如流沙散去。
刘子昂大惊失色,残腿都恨不得直接跳起来:
“你你你——你他娘把我师父拍成灰了你!我——”
未等刘子昂大放厥词,金大福便已轻轻开口:
“跟这小子好好道个别吧。”
残腿忽而一怔,却见那灰白的细沙在眼前渐渐显现出一个中年人的轮廓。
那轮廓太过虚浮,好似微风轻拂,便要散在空中。
他眉眼低垂,宛如行将就木。
“师、师父……”
刘子昂显然意识到了什么,懵懂的声音几近发颤。
金大福又是轻轻叹息:
“寻常魂魄寄宿其中,本是靠着这养魂珠的魂力得以保全。
但这珠子里的魂力已然全无……怕是里面的魂魄,主动将珠子的魂力散出去了。”
“师、师父……你、你为什么要把灵气散掉——”
刘子昂慌张起来,语气更为急切,
“虽然平天舟没了,但咱又不是没有图纸,只要把材料搜集好了,平天舟咱还可以再造。
就算您没有肉身了,您还能指使我帮您造船啊。我连肉身都能随意更替,还能全天十二个时辰无休帮您啊,都不用您亲自劳心劳力。
更何况,平天舟还有好多弟子在这条船上呢,平天舟不在了,但我们人还在,咱公输家也不会倒啊,大不了就是从头再来而已……
我知道您对平天舟很失望,可能想要解脱,但、但是,但是您还有我这个徒弟啊……我虽然不是您的孩子,您也把我爹给——但我也想通了,您对我毕竟有养育之恩,我还是会好好赡养您的。
您做决定前也应该跟我商量商量……”
“傻小子。”
金大福没好气地低骂一声,恨不得一脚给这喜欢多嘴的残腿给跺烂,
“你还看不出来么?就算你寄宿的傀儡上天品精铁作为外甲,但那傀儡整个身子都给炸没了,你何德何能恰好还能保住一条残腿?”
“我——”
刘子昂一时语塞。
是啊。
为什么偌大的山夔都因平天舟的兵解,而被轰的四分五裂。
却偏偏能留下一条残缺的长腿,供自己寄宿。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他的幸运,是他人替他承担的必然。
刘子昂恍然看向那越发稀薄的轮廓。
刘和也终于用那仅剩的意识,看清了眼前那条堪堪爬起的残腿。
“子昂……”
“师父、我、我——”
一瞬间,刘子昂觉得自己有好多话想说。
但他最终却憋在了心里。
因为刘和没有了再与他像过去般聊天的时间。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无法再做一个话多的诉说者。
他只想静静地去听刘和的每一句话。
不论是不满自己不爱听话也好、嘲笑自己总是做梦也罢,哪怕斥责自己常年在外也无所谓。
因为往后,或许再也听不到师父的声音。
“师父……我在听。”
“子昂啊……有时候为师也在想,我们平天舟的修士,到底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从前我觉得,老祖创下的这条路,可能从一开始就错了。
因为老祖的传承,让我们公输家世世代代钻研奇械之道,使我们获得了财富,获得了力量,却注定没办法像寻常修士一样坐拥漫长的人生。
于是财富从前辈的手中流入了后辈,力量也只能成为世家立足的依仗。
而我们公输家的每一个个体,都好似成了它、这座平天舟立足的齿轮,抛却了自我,成了维系整个家族的、可以被随意替换的零件。
可倘若我们生下来便该是为了这个集体而存在,那我们作为这其中之一的齿轮,又为什么会这么迫切地,去探寻自我的价值,寻找作为个体的意义?
于是我们决定从集体中脱离出来,想尽各种办法,去求得人生的真谛。
于是我们发现自己并不想死,更不想作为这艘公输家的船舸上,无用即弃的齿轮。
我们开始谋求长生,这是追寻我们存在意义的第一步。
再然后,计划失败了——
也出现了你。”
“……”
“公输世家的每一个孩子,自出生起便要为了平天舟的延续,而机械地了解奇械、学习奇械,应用奇械。
这让我们的一生都在奇械与修行的道路探索,从而一路上都只充斥着理性,失去了对彼此血脉的认可,也失去了亲情的牵绊。
所以在转灵桥的计划失败时,我才忽然萌生了新的想法——
我们苦于人生苦短,追寻不到存在的价值。
可为何那些凡人如此短命,却屡屡能寻到人生的真谛?
对此我想不通,所以我留下了你,想试着从你,乃至你我的相处中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渐渐的我发现,打从一开始,我们便已经误入了歧途。
我们不惜一切代价地寻找自我的意义,但或许一个人的人生,本就没有什么意义。
我们只是偶然的出生,再偶然的成长,再偶然的逝去,这一切的偶然,汇聚出了我们这些个体必然的一生。
但既然出生本就是偶然,我们又如何能从如此之多的偶然中,寻找到一个‘必然’意义?
就像那些凡人一样,他们只是偶然活在了这个世界上,并且还不想死,希望自己能够好好的生活下去,仅此而已。
他们并不是因为人生的意义而活着,他们只是为了人生的乐趣而活着。
‘人生的意义’,本就是个可笑的伪命题。”
“……”
“所以当我想通这一点后,再回过头去想想老祖,我忽然便有些理解他了。
或许在钻研奇械一道之初,老祖也没有想过这一切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