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颜眼里闪过一丝温暖,不过旋即就又恢复了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他伸手点了点铺了一地的书,又伸出了一个巴掌:
“这些都是太孙去北疆,耽误下的课业”
“五天,殿下得背完!”
朱雄英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低头看看书,抬头看看他,看看书,再看看他:
“匹夫,你往死里整?”
其他几个人纷纷侧头看向一边,嘴角抽搐个不停。
刚才还在‘李师受我一拜’,扭脸就成了匹夫。
李希颜也不搭理他,只顾自说自话,充分发挥了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优良品质。
他又点了点地上的书,继续慢吞吞的说道:
“知道殿下聪颖,平日里对史学也颇有研究,所以臣挑的这些,一本史书都没有...”
“这都是些嗯...譬如说儒家孤僻的经学,先秦冷门的百家,还有些晦涩难懂的诗词赋...”
“渍渍渍...那些个赋呀...真是一个佶屈聱牙,沉滞拗口,很是不好背,甚至有些连着书之人都无从考究...”
“要不是想给殿下找点难受,老臣还真想不起来这些偏门儿的书...”
说着话,他又自得的捋了捋胡子,掸了掸袖口,一副你弄不死我我就气死你的样子,负手面向天:
“呵呵呵...说实话,老臣都为殿下叫屈,怎么就能碰上我这么个不可理喻的侍讲师傅...”
“悠悠苍天,何薄于殿下...”
看着一脸高人风范的李希颜,还有一双黄眼珠往外冒蓝光的朱雄英,其他三人,憋笑都快憋疯了。
太孙真是个人才,竟然能把这么严肃的老夫子逼成一个流氓...
不过要说起来,这文明人耍起流氓,还真比一般的流氓要更流氓...
朱雄英嘴唇开翕半天,最后才一瞪眼:
“匹夫,你还有个大儒的样儿吗?你还有上下尊卑吗?”
李系颜老谋深算的眨眨眼、捋捋胡子,依然是只顾着自说自话:
“尊卑...唔!您要不提老臣差点忘了...”
“臣等也已经请了懿旨,以后殿下要是在课业上再犯错了,不用再打侍读,就打殿下!”
“仿当年太子爷的旧例,不死即可...”
“好好好...”朱雄英笑的灿烂:
“匹夫,骚娘们儿光脊梁,咱俩走着瞧!你等着我给你穿小鞋的...”
“你是匹夫,我是竖子,看咱们俩谁靠的过谁!”
李希颜冷笑一声,忽略掉朱雄英的竖子理论:
“殿下出趟门倒是学了不少俏皮话...不过老臣幼时家贫,从不穿鞋...”
“老臣告退了...”
走之前,他又点了点地上的书:
“背不完,打手心儿,很疼的...”
撂下这句话,他扬长而去。
其他几位一看这样,也都哄笑着拱拱手,四散而去。
“臣等也告退了”
......
直到李希颜几人走出去了很远,背影再也不见,朱雄英还依旧站在门口负手而立。
过了很久,他才坐到地上,抱着膝继续怔怔的出神。
短短月余不见,李希颜就能苍老成这个样子,浑身都散发着精疲力竭的疲惫。
就像是一匹拉着旧车的瘸腿老马,步履蹒跚,嘶鸣着往前走,旧车周身发出令人发痒的声音。
他长长出了口气。
一个身体康健,从不参政,教完课就回家的夫子,竟然能在短短月余,老了这么多,除了操心他在北疆的事,他想不出会有什么别的可能。
朱雄英突然有些意兴阑珊。
想想李希颜那张风干丝瓜的脸,再想想老爷子和太子,他突然觉得,这次梗着脖子出征,似乎是真的有些欠了妥当。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真切的感到后悔。
“大哥,大哥!”
朱雄英想的出神,不远处有声音打断了他的节奏。
朱雄英抬头,看见两个身影正向他跑来。
前面的朱允熥跑的快些,挥着手边跑边喊,朱允炆抱着三岁的朱云熞跑的慢些,跟在他的身后落后几步。
等他们进门后,朱雄英坐着接过朱允熞,把他搂在怀里,又指了指牌位前的香炉,示意两个大的先给祖宗上香。
等他们上过香之后,朱雄英拍了拍身边的地,示意他们也席地坐下:
“你们两个也不读书,又不午睡,跑到太庙来干什么?”
“想大哥了呗”
朱允熥在朱雄英身边盘腿坐下,又是一脸的感叹:
“大哥要再不回来,这宫里的日子就真没法过了...”
看朱允熞攥着空心儿拳吃手指头,朱雄英就把他的手从嘴里拿出来,擦着他手指上的口水,又瞥了朱允熥一眼:
“怎么,没人管着你还不好?让你能撒了欢的玩...”
“玩?还敢玩?”朱允熥一拍大腿,用一副你不懂我的震惊模样大倒苦水:
“这么说吧!那些天,都没人敢凑近皇爷爷的方圆十丈!”
“就那天暹罗来朝贡象,我和十三叔偷摸去瞧热闹,被皇爷爷瞅了一眼,我们俩心里发毛了好多天...”
“你出门扫听扫听,这些天,宫里爷们哪个不是提心吊胆的跟个小媳妇似的?”
朱允炆也是一脸的苦笑:
“还有父亲也是...春和宫有两个太监躲在廊下笑着说话,父亲竟然下令直接把他们杖毙了...”
“说...吾儿北御刀兵,尔等嬉笑了之,岂奴之份也?”
说着话,他的眼里露出浓浓的羡慕。
父亲要是能把用在大哥身上的心思,用在他身上三成,他就心满意足了。
可瞥了一眼旁边的朱允熥后,他又突然平衡了。
朱雄英叹了一口气,闭上眼想了很久,又突然发现了新天地,斜睨着朱允熥:
“你大哥我出门打仗,你去忙着看大象?”
“你就不怕我死在外头?”
朱允熥脸上一僵,浑身像是被雪沙扬进了脖子一样,猛的打了一个哆嗦。
完蛋了!
怎么把这破事秃噜出来了...
凭大哥的小心眼儿,他得记一辈子!
怕是死,他都得让人把这事写到皇陵碑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