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铁山苦笑:“从小到大被你欺负,我都习惯了。从人性的角度上来弄死我,你是最有人性的了。”
赵子儒不笑:“不然呢?大清朝留下的都是愚民,包括我。人性所有人都有,但不一定所有人都愿意去遵循,怎么样子解恨就怎么样子是吧?这也是一种特定的人性。”
“所以,税狠人的人性能得到大多数人的好评,而你杨铁山的人性却未必。这两种不同鹿死谁手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抓住大多数人的心,谁就能活。真理有时候要用武力来决定,因为它最直接,最能解决问题,服了就是真理。但如果税狠人死了,会有很多人为他流泪,如果你杨铁山死了,说不定好多人都要拍手称快呢。”
杨铁山听他这话,怄了个半死,告饶道:“留点口德好不好?我被你揶揄够了。我哪有你那么多算计?早知道何大爷会死,我指定阻止他喝酒,早知道县衙会着火,我……!”
“你会怎么样?”
“我……万能怎样?我不是诸葛孔明,我这样狗屁的人物能决定些什么?能把握些啥?怎么就跟税狠人形成对比了呢?”
“再说,你狗屁半天大道理,真理是个啥玩意儿?这世界上有真理吗?比如孔孟之道,中国历朝历代顺着这个思路厉行多少年了?”
“任何权威、任何血腥都不能改变它的本质,可到头来呢?有几个人承认它就是真理了?就算祁大人手段过激,何大爷他是真该死!我认为没错!”
赵子儒鼓掌。
杨铁山继续道:“话说大一点,在帝王面前、在权贵面前,人性的最大特征就是无条件服从,因为权威大过于真理。何大爷就是没搞懂,祁大人是官,他是民,祁大人代表全县,他只能代表他个人,就算他有理,他也只能服从!”
赵子儒又鼓掌。
杨铁山瞪他一眼:“我都被你绕糊涂了,什么玩意儿权威大过真理?从西周列国到大唐盛世、到大宋盛世、到大清盛世,人类历史哪一回改朝换代不是一场人性的进化来推翻另一场人性的陈规?人类文明的进步靠的就是一场又一场的文化变革来完善社会体制,从而达到统治目的的。这中间如何来给真理定位?如果武力就是真理的话,那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都是真理了,后人为何还要说三道四?”
赵子儒捂嘴笑起来:“急了是吧?那些臭名昭着的恶迹就不用翻了吧?当民众困苦、生死存亡悬于一线,要靠这个王朝来拯救的时候,而这个王朝尽是丞相周公,没有一个醒着的!”
“好不容易有几个从噩梦中惊醒,偏偏他们大姨妈二姨妈都来了,等到矛盾从流血中变得尖锐无比的时候,人类文明又在封建统治和愚昧无知之间残酷无比、残忍无比!除了武力还有什么?难道不对吗?”
杨铁山也鼓掌。
赵子儒又继续:“说到武力,大清入关时何等气势?现如今,在洋人面前,他们的脾气呢?唯有在国人面前,作风强势,出手果断!”
“治国安民是武力能够解决的吗?请问谁能无恨?”
“撇开任何家国大事不说,单就这场天灾就让人背心发凉,冷汗淋漓!你们大清朝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我只可惜何大爷的命,可惜何大爷全家的命,我可惜那些暴乱中死去的人!可惜税狠人项上的人头!”
说到了何大爷、税狠人,他还可惜……
杨铁山笑不起来了,一屁股坐到水边上撩水。
太阳毒辣,心里拱火。
“你这家伙,说得好像你就不是大清朝的人一样。这话过激到什么程度?你不满意谁呢?我是谁?你又是谁?别在这里唱歌了,苟且才是智者,你且忍着吧。”
“忍?”赵子儒捡个石头,奋力投过河:“就像这涪江河的水,它始终都要沿着它自己的轨迹流动,洪汛时节,咆哮如雷,谁也别想去拦着它!要想改变流向,除非经过天翻地覆的裂变。更或者,有一天它的源头枯竭,就像现在,一块小石子就能从它头顶飞过。”
杨铁山道:“大清朝这一河水还没有到枯竭的地步,你杞人忧天,狂犬吠日个毛啊?这回君主立宪,皇上亲自执政,我不信,还不能改变!”
“所谓君主立宪的内容是什么?你知道吗?君主立宪,改变的是皇权框架,推行的是民主维新制。皇权都被维新了,你认为希望大吗?”
“那又如何?皇上久不能亲政,借助维新,示威保守派,有何不可?”
“你认为能再出一个康熙爷?迟了!康熙爷再世也是迟了,大清被列强祸祸到什么程度了?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已经烂到根儿上了,大明崇祯时期都没如此破烂!崇祯皇帝至少没被西洋人殖民地过!所谓的新政是什么?所谓的立宪能怎样?大清准备好了吗?丢尽了王朝体面,全民迷失沉沦,那个老女人把大清江山关在深宫大院昏天黑地数十年,不依照她的规矩,新政未见得就是成事,立宪也未见得就能实现。”
杨铁山抬头看着他,不认识了似的,站起来道:“怎么恨她到了这地步?”
“恨她?但凡知道她之作为的,谁不恨她?就算八国联军把尿桶子给她踢翻了,她都不知道羞耻!大清的现状赤裸裸地就在眼面前,贪官污吏、烟鬼病夫,弱肉强食、章法全无!看着吧,一场翻天覆地的大混乱就在眼前,朝廷昏庸懦弱不等于所有人都昏聩无知,国家的命运不可能一直都让满洲人来决定,一个税狠人算个啥。”
杨铁山道:“我怎么觉得这番话很难跟你赵子儒联系在一起?爱国不是吼两声、发几句牢骚就可以的,不说这个行不行?”
赵子儒举步往前走:“好!那就说点实际的,我要你重新推广栽桑养蚕,种植棉花,以养殖业来改变当前穷困,如果你做到了,我卖血卖地也要开工厂,保证消化掉所有的蚕茧棉花。”
杨铁山惊得立定脚跟:“你要开工厂?”
赵子儒道:“怎么?不行啊?我要开丝绸厂、棉纺厂,织布厂!洋人不是厉害吗?我要跟他们做生意!”
杨铁山愣了半天:“好事呀!想法不错!可是少爷,开工厂需要强大的经济支柱和专业技术,你有吗?”
赵子儒道:“这个确实有点儿难度,我打算先把纺纱织布做起来,抽丝纺绸的技术和设备暂时推后。至于蚕茧,先外销,今后慢慢再图发展。你只需要带动全县栽桑养蚕,垦荒种棉就行了,我可以先让首饰垭做个示范,让全县人都看看。”
杨铁山道:“看来你是铁了心了,不过,我这个狗屁师爷怎么来的你很清楚,这事儿还得你亲自跟府台大人去沟通,我只是个打短工的,下一任一到,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不过,眼下只要上面发话,我立刻就可以动手。可是,你卖血卖地能卖多少银子?我还打算把几家财主的圈地拿来充公变卖,拿来淘河道、拿来修水利、拿来钻井晒盐,等着你帮忙疏通呢。”
赵子儒给他愚弄得可以:“充公变卖?你没发烧吧?你不是要去流放吗?谁给你的权利来卖别人的地?”
杨铁山回敬道:“什么心肠,你巴不得我去流放?许你栽桑养蚕开工厂就不允许我做点公益吗?趁现在还可以耍弄耍弄,不耍弄过期作废。”
赵子儒略做沉思,末了笑道:“你这想法就不能用过激两个字来形容了,对眼下的形势来说,你这不是做公益,是要乱上加乱,添柴助火!”
“小伙子,你这想法,怕是至少得往后推一百年才能想,一百年之后也许很多人都要这么干,但也绝不会像你这样。”
杨铁山切一声:“一百年?曾国藩早就这么干了!在他手里平了多少山头?充公了多少私产?我看你是刺巴林里的斑鸠,不知道春秋。”
赵子儒白他一眼:“你牛,你可以跟曾国藩比!那好,我刚好也有二百亩地,干脆也给你拿去卖,二百两一亩,你得先把银子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