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人帮他挖了坑,把魏氏用篾席子一裹,就要往坑里丢。
正在这关头,郑学泰出现了。
郑学泰此人,小时候生了一场麻痹症,后来又害黄水疮,经过医治变成了花斑秃,留下一头花癞子,连一条辫子都长不起来,整个人脚短手短腰板长,偏偏还是一个大脑壳,一年四季都得戴着帽子来遮丑,一双黄豆眼睛,一个塌鼻子,一张蛤蟆嘴,这形象稀奇古怪,丑陋无比。
可是,他那心肝五脏十分的健全,设计盘算更是天下无双。
他是郑氏的族长,又跟魏氏有撇不清的关系,魏氏这样死了,却不能这样收埋,好歹名义上是他郑学泰的远房侄媳,轮得着你赵家来做什么好人吗?
那时候家族观念是很强的,族长就是一家之长,只要你是族人,你家的红白喜事,族长都是要参与主持的。
赵家人见郑学泰带来一大帮子,又抬来了木料,请来了木匠,甚至将那香蜡纸钱背了一背篼,也就悄悄地走了。
郑学泰十分的主动,布置了灵堂,设置了香案,把翠翠金瓜用孝衣裹了,跪在魏氏跟前,叫一帮人敲锣打鼓地办起了道场。
焦死人被撇在了一边,他不明白这个族长老爷为何要这样大操大办,只当是他良心发现要来做一回好人,也没去想过这一应花销要用多少银子,由谁来负担,只想着反正自己没有开口相求,他爱怎么办就随着他去怎么办。
郑学泰一本正经,全部由自己做主,所有的丧葬礼数一样不曾少。
翠翠金瓜孝媳孝子,接受着郑学泰一切的礼仪调教,跪了三天,哭了三天,懂的不懂的一切礼数流程全都经历了一遍。
魏氏出山下葬垒好坟,郑学泰还自筹自备地办了两桌酒席,把那在族里稍有些脸面的老人都请来搓了一顿,并把那头七二七三七所需的纸钱香火都替焦死人办得清清爽爽,妥妥帖帖。
这一番下来花了多少钱,焦死人是没有数的,他也不问。
他不问,郑学泰也不说,这事儿就闷着干到丧葬结束。
族人都打算离开了,那帮忙的同辈弟兄就背地里问焦死人道:“悖时人,你这婆娘做了那些不地道的丑事,你还这样大操大办,你有多少银子钱花不出去呀?”
焦死人就这自卑糊涂的缺点,他把缺心眼儿看成是本份,听族人这么说,就忐忑起来,少不得去问郑学泰。
郑学泰暗自好笑,什么都办妥了,这时才来问他花了多少银子,未免也太蠢了点。
但是,他也不欺不瞒,这里多少,那里多少,一五一十就报给焦死人。
人工吃喝还不算,光是棺材寿衣、香蜡纸钱、道士的酬金这三样就花了纹银五两、小钱十二吊还多,加上人工吃喝就是十两还多。
十两银子是什么概念?焦死人听了这账目,那汗珠子一颗一颗扑刷刷往下滚。
心道:天呐,你这个族长老爷真是稀了奇了,我死了婆娘,你来凑哪门子热闹啊?花这么多的银子,你该不会问我要吧?
他哪知道,郑学泰虽然恨魏氏三心二意,却一直被她的美色迷惑着,魏氏死了,他就把这笔账全都算在了焦死人一个人的头上,之所以这样大兴土木地收埋魏氏,就是替魏氏来报仇的,要把他焦死人牢牢地踩在脚下,要他焦死人这一辈子都为魏氏的死来偿还,永不翻身。
焦死人真是白活了几十岁,到这时还以为这个族长老爷要做一回好人,他十分不好意思地问:“二爸,你老人家真是,为这样一个伤风败俗的女人花这么多银子,叫我怎么好意思呢?”
郑学泰大大咧咧地说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银子嘛,你有的是,我先帮你垫着,还怕你赖我的不成?”
焦死人傻了,也急了:“二爸,你明知道我没银子的呀!”
郑学泰猛地换下脸上的颜色,那双黄豆似的眼珠射出两道阴嗖嗖的光来:“嗯?你的意思,我是自作多情?不该来管你这闲事?魏氏生前有的是银子,谁不知道?你要留着自己花吗?你不能坑我呀!”
焦死人脑袋嗡的一声,完了,上了这个小人的当啊!
这样岂不是他做了好人,自己反倒成了无赖吗?
若不还银子,这道理还到哪里都说不过去。
只是,没有人请你来多管闲事,你既然是要收钱的,就应该经过我同意啊?
我一没向你借,二没向你讨,你自觉自愿要来参合,完了要我来付账,这不也是欺负人吗?
郑学泰早就把他那心思看得透透的,冷笑两声,说话的声音就大了起来:“焦死人,你不要告诉我你现在没银子,也不要以为我是在管闲事,更不要以为你没有请我来,是我自己来的。”
“我告诉你,你家里死了人,不叫自己的族人来帮忙,反而叫外姓人来指手划脚,你把我这个族长放在哪里的?咹?”
焦死人无言以对。
郑学泰得理不饶人:“你又把郑家这一大姓人放在哪里的?你把祖宗的脸放在哪里的?”
“我不来帮你,只怕你只需三天五天就把自己的祖宗都卖了!”
“我操办的时候你不说,办完了你来跟我耍赖皮,我的银子是水冲来的吗?你叫大家来说理来!”
焦死人被他这连珠炮似的一问一个冷颤,两问两个打抖,简直是哑口无言,心里那个恨呀,直想把这个小矮人提起来丢到山下面去。
可是,他的胆不够大,他是讲理的,他叫焦死人,他的性格就是这么的优柔寡断。
翠翠在一边看着公公煞白的脸,族长老爷这一通凶恶的吼叫,吓得呜哇一声哭将起来,
金瓜也是扯破嗓门对着郑学泰连推带搡,直叫他滚。
旁边爱巴结郑学泰的就说道:“焦死人,你这个人硬是焦死人,你既然没银子,族长老爷来的时候你就该说没有。”
“你没银子,老爷还会这么给你办吗?你不说,我都以为你有好多银子呢!”
焦死人又没答上来,这不是怪自己蠢吗?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的道理,难道还能说服别人,怪只怪自己把这个小矮子想成了大善人。
又一个道:“族长老爷是好心。焦死人,依我看,你就把这账认下,今后慢慢还就是了。”
认下?慢慢还?那就是印子钱了!
同情焦死人的都一齐流下了汗,十两印子钱按照族长老爷的算法,他焦死人卖房卖粮、卖儿卖女、把自己卖了也还不起啊。
郑学泰抓住这不可多得机会,充了一个大好人道:“算了!算我倒霉,我也不说十两,就把那棺材钱、寿衣香蜡钱和道士先生的酬金认了就行了,其他的人工吃喝算我赏你的,我作为长辈,做到仁至义尽。”
“八两银子的本金,印子利照算,你要是再不答应,我就拉你到县衙去过堂,我就要连在你这里走路的功夫都要算工钱!大老爷明辨是非,就为着这天下的不平来伸冤,到时候,我怕你吃不了兜着走!”
焦死人都瘫了,坐在地上搂着翠翠金瓜,陪着俩人哭泣流泪。
如今输理输到家了,成了别人案上的鱼肉,人家怎么宰割都由不得自己了。
有人替焦死人出了个主意,趁现在印子利还没开始算,赶紧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拿来抵押,争取把本金压低一点。
焦死人不说话,事到如今,他也无话可说。
自认为聪明的族人又劝解道:“焦死人,现在少一分本金就会少好多利息,你不能再犹豫了,上了账,画了押,你想改都改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