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赵家人刚走,余氏又来了,余氏见面什么都不说,一个劲地埋怨他不该挖了魏氏的坟。
焦死人道:“一切都是那淫妇惹出来的,我挖她的坟,一点都不冤她。”
余氏长吁短叹,把赵家送银子去郑家的事说了一遍,又把郑学泰要如何对付他也说了。
一听要把他逐出家族,没收他的田地、扒掉他的桑树、掀了他的房子,焦死人倒显得冷静了。
郑家没什么值得好留恋的,如果有去处,他很乐意离开这个鬼地方。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离开这里,等于就是去逃荒。
余氏见焦死人一个劲冷笑,有些怕了,赶紧说道:“二哥,如果你相信二娃,倒不如等他回来,看他怎么说。”
焦死人道:“弟媳妇,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就怕翠翠没有家。但是,这女儿是有家的,富谷寺她还有个伯伯,她伯伯叫刘秉璋,是丰乐场一里的里长,还是永和富谷寺分堂的当家三爷。既然小矮人要撵我走,我大不了就把女儿送回去还给刘三爷。我也不是没有出路、没有主意,他这样欺负我,我也不能赖着赵家帮我出头,刘三爷总还有些朋友的,他的侄女儿跟我受了这些苦,他刘三爷不会不管吧?我就带上女儿去找找他,看他怎么说,要他也忍得下,我的命就到头了,死人跟活人拼,拼倒一个,我不赔,拼倒两个,我赚一个。要是刘三爷忍不下,找两个朋友帮衬我,我就要把他给我的,一样一样还给他,他小矮子怕是天天都吃不下饭、夜夜都睡不着觉!”
余氏脸都青了,这哪里还是先前那个老实巴交的焦死人,看来再老实的人都不能往死里逼,兔子逼急了都会咬人,焦死人怎么也算是个男人。
余氏知道自己劝不了了,再不说其他。
临走的时候,翠翠和金瓜用茅草给她打个火把来相送。
借着火光,余氏再看穿了新衣裳的翠翠,五尺的个头,骨骼条子都跟自己差不多了,脸上虽然没肉,但长得很是招人爱。
再看金瓜,只到翠翠腋下,歪瓜劣枣,衣不成衣,裤不成裤,赃得泥猴子似的,那形容简直不能看。
余氏不由凄惶,这一堆黑牛屎怎么配得上这朵鲜花呢?将来若圆了房,指不定会如何呢。
唉……女人,女人的命哦!
这些都是一个闪念,余氏嘴里不能说,心里暗自敲锣打鼓。
她不便在焦死人面前说过多的话,只能点拨点拨翠翠。
接过火把,余氏趁势拉了翠翠的手对金瓜道:“你在这儿等着,我跟你姐姐去那边说两句话。”
金瓜无言地站下,看着她俩走过竹林。
余氏说道:“翠娃,听你爸爸说,你年屋(娘家)头的伯伯叫刘秉璋是不是?”
翠翠道:“就是。”
余氏道:“你爸爸要带你去找你伯伯,你去不去?”
翠翠不答,她是想去看看伯伯的,可去了又如何呢?自己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再去找伯伯的话……她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妥。
余氏等了老半天不见她回应,叹气道:“你呀,啥都好,就是不好说话,像个闷葫芦。你要多跟你爸爸说说话,让他想开些。他的命不值钱,可如果没有了他,你和金瓜怎么办?他这个人,把你看得比命重,又说要把你还给你伯伯。简直口不对心,想想都不可能嘛。翠娃,我这个当婶娘的,许多话都不好跟你爸爸说,你也不算小了,婶娘就跟你说一句,你一定要听。”
翠翠道:“婶娘,你说。”
余氏道:“如果你爸爸真带你去找你伯伯,你就去,如果你伯伯要留你,你就留下,千万不要再回来了。”
翠翠道:“我不,爸爸对我很好,我还要养蚕呢。”
余氏道:“傻女娃子,这个家配不上你,只会害了你,叫你伯伯给你另外找一个家不好吗?”
翠翠不答。
余氏又道:“我们做女人的,过日子不怕穷,就怕是非人户,你爸爸门前的是非实在太多了,你这样好的娃娃跟着他,不是他的福气,也不是你的福气,他再稀罕你,也护不住你,晓不晓得?”
翠翠不为她的话动心,也不回应她了。她想的是,尽管公公穷,被恶人欺负,但周围的好人也有很多,帮助她们的人也有很多,喜欢她的人也不少,回伯伯那里,不一定有这里好呢。
余氏见自己的好意被翠翠这样就拒绝了,生出十分的犯罪感和后悔来,人言道,宁拆十座庙,也不拆一桩婚,要是翠翠把这话拿去对焦死人说了,那自己成什么人了?
余氏赶紧又道:“我估计你爸爸也就随口这么一说,他是无论如何也是舍不下你的,你不去才是对的,去了反而让你伯伯难做。你去对你爸爸说,叫他不要往绝处想,他好歹还有我们,东家也不敢把事做绝了,赵家在那儿看着呢。”
翠翠点头道:“嗯。”
余氏唉一声,转头走了,没走两步又回头,张了张嘴,还是说道:“翠娃,你一定要去跟你爸爸说,他最看重的是你,你说一句顶婶娘说十句呢,叫他一定要忍,我和你二爸也会想办法劝东家的。”
翠翠道:“婶娘,你走吧,我会跟爸爸说的。”
送走了余氏,翠翠折身回屋,刚到院门口, 金瓜说道:“爸爸出去了。”
翠翠道:“去哪儿了?你怎么不跟着去?你越来越憨了,爸爸病着的。”
金瓜道:“姐姐,你莫管,爸爸说,非要咒死小矮子不可。他叫我在家陪你,哪也不许你去。”
翠翠默然,进屋点了油灯,捂着灯出来道:“你去把门锁上。”
金瓜迟疑道:“姐姐,爸爸说了的,叫你哪儿也不许去,他就在古坟洞里,天亮就会回来。”
翠翠骂他道:“你蠢啊,爸爸去了古坟洞,你不去陪他,我要你陪我?”
金瓜无奈,只得去锁了门,在前面给翠翠引路。
两个小人儿在灯影里摇摇晃晃走下家门前下山的小路,来到桑树林下面的草坡,金瓜喊了一声道:“爸爸,你在哪个坟洞里?”
翠翠听着这话,身上袭来一股寒意,一直凉到头顶,壮着胆子也喊道:“爸爸,起来回屋,女儿有话跟你说。”
喊完久不见回应,更害怕了,哭了道:“爸爸,我害怕,你出来吧。”
金瓜则直往坟洞里钻,一个坟洞一个坟洞挨着找。
焦死人跪在不远处的坟洞前,耳内听着翠翠的啼哭,心里滴血,嘴里只管念叨:“郑学泰,烂肠子,郑学泰,烂心肝,郑学泰,得鸡窝寒,郑学泰,得麻雀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