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答道:“我想来就来了。”
话落,她姐弟二人已经手牵手跑远了。
看她姐弟消失在视线,翠翠又转头望向赵家大院,此时,根植在她内心深处的伟大的母爱更加温暖,像大堰塘蓝幽幽的一塘池水在她胸膛澎湃起伏,滚烫滚烫。
一阵脚步声传来,隐约听见有人愤愤不平地说话,好像是桃子爸爸的声音:“要我买股票,想瞎他的心!老子在他大清朝活了几十年,什么时候受过他一丁点儿的恩惠?养蚕户,养蚕户怎么了?养蚕是他办成的吗?蚕是给他养的吗?”
接着是赵老四的声音:“这贪官压着德林呢,要不答应,只怕德林坐不稳。”、
“坐不稳?坐不稳不坐就是,有什么大不了的。”
“就是,跟谁稀罕他这个里长一样,德林不坐,我看谁来坐!”
“先不要急嘛,看大少爷怎么说,这么大的事,我不相信他蒋黎宏就能只手遮天。”
翠翠没有听到公公的声音,往后退了两步,她有些慌乱,因为这条路几乎就是她们家专用的,不往她们家来的人都不从这儿走。
好在走过来的都是她熟悉的人,公公竟然低着头走在最前面,翠翠忙喊一声爸爸。
她这一声爸爸,让说话的人都住了口,焦死人道:“女儿,赶紧烧水,让你伯伯他们坐一坐,歇一歇,喝了水再走。”
翠翠诶一声要去,却被黑牛叫住道:“翠翠,我把你爸爸还给你,你看看,他有没有少一块肉。”
焦死人嘿嘿直乐。翠翠忙道:“劳慰伯伯了。”
众人都站着笑,黑子道:“这女子,只劳慰伯伯一个吗?这些都是你伯伯,还有我这个幺爸呢!”
翠翠没去区分伯伯和幺爸之间的不同,忙又道:“劳慰伯伯、劳慰幺爸。”
赵老四哈哈笑道:“翠女子,你们家这一季蚕茧又是第一,你的名字都上榜了哦”
翠翠羞了,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焦死人嘿嘿笑着道:“快来坐,快来坐,女儿快烧水。金瓜!快端板凳。”
黑牛摇手道:“算了算了,下回来。”
他这一说,众人都要走,焦死人连忙放下扁担弯腰相请,众人还是笑呵呵地走了。
临走到院坝下,黑子道:“焦死人,卖得的银子保管好,你家的茧子卖得好,卖的银子最多,那官老爷指不定第一个上你家来,有什么事你喊一声,我们都来给你扎起!”
焦死人连连作揖道:“要得要得。”
黑牛又站下道:“你那银子放家里也不保险,把该还的还了,该花的花。我听说,你连一个洗脸盆都没有,该制的制,剩下的存起来,没地方存就存大奶奶那里去,谁想打你主意都不能。”
焦死人道:“要得要得,我听你的。”
赵家几弟兄走了,焦死人心里美滋滋的,转身看见翠翠金瓜都怔怔地看着自己,喊一声道:“金瓜,你去掰些玉米回来,今天中午我们蒸大脚板。”
金瓜哎一声,二话不说,背了背篓出门去了。
焦死人这才对翠翠道:“女儿,听你黑牛伯伯说,昨晚你桃姐姐和干精在这儿陪你是不是?”
翠翠点头。焦死人又道:“那你给她们做饭了吗?”翠翠点头,又摇头道:“桃姐姐从家里拿的白面和香油,干精在田里逮的黄鳝,桃姐姐做的鳝鱼面给我们吃,是擀面,很好吃。”
焦死人哦一声,还吞了口口水,想说什么又叹了口气,然后没下文了。
翠翠道:“爸爸,你想说什么?”
焦死人忍了几忍,最终没有把话说出口,而是走到背篓跟前弯腰捧出自己的破褂子,反身交给翠翠道:“女儿,你猜我们这一季蚕卖了多少银子?”
翠翠打开褂子,见里面三个翘宝,还有几粒银果子。她不知道这有多少,抬头望着公公嘿嘿笑。
见到翠翠笑的样子,焦死人眯起双眼慢慢欣赏,他那两排黄褐色的牙齿也露了出来。
翠翠道:“这是多少啊?”
焦死人一板一眼地道:“五两七钱!本来还有铜钱的,你李伯伯嫌它招眼,都给我兑成了银子。”
翠翠有些失望道:“才五两七钱,爸爸,只够给印子钱啊?”
焦死人道:“女儿,五两七钱已经很多了,你赵伯伯才卖了一两多点呢,你赵四伯伯才卖了一两不到呢,谁也没有我们家卖的银子多。”
翠翠又笑了,伸着双手脆生生道:“爸爸,给!”
焦死人道:“女儿,这是你的功劳,多捂会儿吧。”
翠翠笑得更灿烂了,把手伸得更长,再一次道:“爸爸,给,给你。”
焦死人眼泪花花的接过去道:“我幸亏有你这么个女儿哟。这一次,我打算把你婶娘的三两还了,剩下的,好好给置两身衣裳,金瓜摘桑叶也有功,也给他缝个褂子,然后跟你赵伯伯买两棵树,他是木匠,请他给我们箍一个大脚盆,一个小脚盆。女儿,你今后就可以洗脸洗脚洗澡洗衣裳了,呵呵。”
翠翠抿嘴笑着听他说完,又摇摇头道:“我已经有衣裳了,还是你跟金瓜都缝一身吧,还有一季秋蚕呢,我们再多养点。”
没想到焦死人摇头:“女儿,秋天桑叶会收汁减产,秋蚕不好养,容易生蚕病,要少养。这样屋子里会少很多蚕病根子,等来年春天,我们再多养,蚕儿都白白漂漂的,不淘神。”
翠翠又失望,嘟噜道:“真的吗?那……我们……”
焦死人道:“女儿不着急,秋收田地里的活很多,我们也要顾着庄稼,明年要种棉花,比今年要忙很多,你在长身体呢,你婶娘都说我了,不能把你累坏了,今后……把你累坏了,你那些伯伯都不答应。”
翠翠道:“好,那我们养春蚕一样多,多撒些石灰,多消两回毒,也是可以的。”
焦死人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从褂子里拿出一大一小两锭银子,留下一锭大的,连同银果子一起交给翠翠道:“你先管着这些,我去还你婶娘三两,等我们洗完簸箕消完毒,我就进城扯布做衣裳去。”
说完就出门去了。
翠翠谨慎地拿着银子进屋藏好,出来把蚕房里的簸箕一个一个扛出来在院坝边码好,等公公回来背到大堰塘去洗。
扛完簸箕,做了早饭,又背背篼出门砍青去,粪坑里的粪水不多了,得赶紧备好粪浇桑树,储备种明年的小春的粪水。
……
首饰垭的十字街口,远远地站着各店铺的掌柜和听稀奇的乡民,所有人都望着黄果树下的茶馆。
茶馆门前,停着蒋黎宏的官轿,官轿旁,站着一帮子佩刀的官差和轿夫。
蒋黎宏,周乾干、黄福生、猪招官、户房记事官及几个文书杂吏都坐在顺和茶馆的街沿上喝茶,丰乐场镇长杨蒿、二里里长李德林,甚至顺和三当家赵老三都一边陪着。
大老爷蒋黎宏端着茶碗,目视迎面射来的所有目光,用他那不伦不类的川话道:“川路公司修铁路不是川路公司一家的事情,这是大清朝的国事,是头等大事!也是你们四川人自己的大事!在这个地方,也不是我蒋黎宏一个人的事,跟你们每一个人都有直接关系。我蒋黎宏是湖北人,湖北人跟川汉铁路同样有直接关系,川汉铁路为什么叫川汉铁路?川,代表四川,而汉呢?汉代表汉口,川汉铁路是跨省铁路,我和你们一样,家里一样要买股票,一样要投资。有人说,川汉铁路没有修在我家门口,跟我无关,我是不会买股票投什么资的。那么,我请问,这条铁路修在谁的家门口了?它是修在慈禧老佛爷的家门口了还是修在光绪爷的家门口了?顾名思义,事实表明,川汉铁路就是修在四川人和湖北人家门口的!
国家不强,民众不富,修铁路的用意就是要富国强民!这是国家君主立宪的第一步,也是新政的开端,所以首饰垭的养蚕户必须带好头,要是谁拒绝买股票,不打算支持新政、不为自己的子孙谋福,本县就在县大堂把板子给他准备好……”
垭口上方的山林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大笑不止,笑完大声骂道:“笑死人了,你个龟儿子。人家放个屁都是香的,你一路跟着闻,屁味道早就过了,你还在那儿吆喝屁是香的呢!作为大清朝的官员,你知道戊戌变法的内幕吗?你知道维新派的处境吗?你知道慈禧老神婆保守派是怎么看待手中的权利的吗?她是怎么对付皇帝的,你知道吗?就在这里放狗屁!君主立宪说过多少年了?它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皇帝承认了吗?你自己打自己的脸啊!还在这里欺世盗名,以为天下人都不懂、都不知道吗?闭上你的狗嘴吧!当心黄果树气死,倒下来砸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