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岗分别之后,杨宸连夜策马南奔回渭水大营,与赵祁商议之时两人便已料定,京郊方圆数十里虽已被掘地三尺,可辽军轻装南下的粮草的辎重一月定然是十去七八,大败荆州兵马的辽军势必会在楚军和曹蛮所率的河东河北兵马之间一支人马来重重一击。
无论对杨宸的话有几分相信,在渭水扎营截断入京漕运而无需忧心粮草的楚军都自然而然的成为了辽军的上佳之选。可杨复远却并未这般想,陈桥在他眼中已是无关大局,辽王的眼中,没有失败的自己,自然也就没有需要往北溃逃的辽军。
曹虎儿回到了陈桥,将杨宸的军令说与了奄奄一息的曹蛮,到底是征战沙场多年,曹蛮只是一听便知道杨宸此意是要与辽军决战,而陈桥和离关入京的四万兵马都是诱饵。曹蛮一头白发,半仰在才褪去几分血腥气不久的陈桥军前衙门府的大堂里,河东河北武将分列两侧,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位领着他们打进了东都城逼死了晋王又千里迢迢入京勤王的老国公。
一辈子使惯了大刀的曹蛮摇摇晃晃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自己的四子一女,两个儿子率曹家旧部北伐,一个病根子在长安城里守着家,唯一的女儿尚在凉州,只有最喜欢的幼子曹虎儿服侍近前,曹蛮的手停在了曹虎儿身上,颇为吃力的说道:“虎儿”
曹虎儿眼含热泪的跪下,号啕着喊道:“爹,你有话就说,虎儿听着,虎儿听着”
不忍再看的上官举的退后一步,也一道跪在了曹虎儿身后,那些根本听不清小公只匆匆从城外跑回来在老国公身边说了的两道兵马将领也纷纷跪地。
“我,”曹蛮的我字浊气十足,枯木逢春般强撑着身子想要北伐却为杨景劝阻坐镇长安五军都督府,短短半年,东都和长安之间转战千里早已耗尽了心血气力。
“我曹蛮,乃,乃先帝麾下猛将,如此国难,我曹家子孙,怎,怎可避祸不征”
“爹,虎儿愿为先锋!”
曹蛮费力地撑着自己从病榻上挣扎坐起,还一把推开了上前搀扶的手臂,等到坐定,未曾穿甲的他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两列部将,沉声说道:“曹虎为前军先锋,领河北兵马四万,明日入京”
“诺”
上官举猛地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看着自己追随多年的曹蛮两眼俱是杀意便收敛了心思,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上官举为中军副将,整顿兵马,守住陈桥”
“诺!”
曹蛮的声音迟缓,却足够坚定,入京勤王的数万大军眼下皆是以他曹蛮军令马首是瞻,无人不从,等老国公躺下,少公子又做了先锋要成为第一个与辽军狼骑交手的人,他们自然更是无话可说。
夜深人静时,多年来身上的旧疾折腾的曹蛮辗转反侧,屏退了左右,却独独留了追随自己一生的军中马夫和上官举,当初上官举便是因为心思深沉与曹蛮不和被呵斥一番计较太多,心思太深,做不得名将后负气方才解甲归田,如今曹蛮不过是西山落日,当年恩怨早已化为云烟。
既然旧人,也可以无话不说,曹蛮向在自己病榻前拿着火炉取暖的马夫问道:“老疤子,这个坎我估摸着是过不去了,日后曹家子孙,可就指望着你来替我说几句话了”
“我?公爷,你让一个马夫去说教公子们?”
上官举也知道老疤子的身份,知道他身上的那块疤本该是在曹蛮身上,也知道当初曹蛮为了老疤子用马鞭将出言凌辱他的曹家大郎和二郎吊在树上抽了个半死,从此护国公府上下,上至夫人公子,下至管事仆役,皆对老疤子是敬重有加。
“你是我曹蛮的马夫,曹家子孙的富贵,有你一半功劳,我曹蛮的子孙,不是那帮不懂知恩报答的人”
“公爷你别管我这老头子了,若是公爷去了,我老疤就给小公子养马,若是小公子嫌弃我老疤的手艺,老疤就去阳陵给公爷看坟”
上官举被这马夫的话给惊住了,究竟是什么情分和胆识才敢如此毫无顾忌目无尊卑的胡言乱语,曹蛮在病榻上倒是不在意,只是轻轻一笑,虽然烛火之下,形容枯槁宛若地狱阎罗。老疤子这般说话,曹蛮方才放心,他就怕这位少年本是前朝侯门的公子哥因为自己一句玩笑话做了大半辈子马夫无儿无女的老疤子在自己死后受些委屈。
和老疤子说完话,曹蛮又转头望了一眼上官举,只是浅浅谈道:“评儿徒有其名,此番北伐也不知可有长进,章儿心思太深,自保不难,离儿自幼就是个病秧子,这么些年和我也生分了些。”
知道曹蛮此话有托孤之意的上官举急忙应声道:“公爷放心,我既追随公爷,自会如追随公爷一般为大公子效命”
曹蛮却是摇了摇头:“没有我曹家的兵马,这天下兵马俱是唯陛下之命是从,你也非忠我曹蛮,忠我曹家,待日后,你告诉评儿,便说是我之意,天下再无曹家军,交于朝廷,交于陛下”
“诺”
“朝中人心算计,两王谋逆,秋后算账,自是人头滚滚,对邓家,不可落井下石,敬而远之,勋贵之争,是宇文家和姜家的事,我曹家示弱丢了脸面无妨,忠君之事,才是存亡之道。太子和楚王是兄弟手足,可天家无人情,太子有智德,楚王才勇,勿要和楚王走得太近,免得落人口舌”
曹蛮将自己早已想好但埋在心中许久的话和盘托出,说得老疤子两眼发热,说得上官举心有动容,曾经豪情万丈,威风赫赫的护国大将军,怎么也会为了儿孙,这般婆婆妈妈,揣摩人心了起来。
仰头躺下的曹蛮看到了那束透过窗户的月光,什么护国公,什么大将军,此刻他,只想等一日,再等一日,等长安之乱平定,可以放心的下去和先帝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