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密达做出了草原儿郎只会向长生天祈求庇佑的手势,这是草原上最尊贵的礼节,他身上有完颜家的血脉,可这份血脉因为继承了别人的家业而失去了这个最尊贵的姓名。他无时无刻不想将完颜二字放在自己的名前,“非黄金家族不为王”,博雅伦让他做左贤王,便是要让他阿密达回到完颜王族。
半个时辰后,议定了与大宁一战逼迫大宁求和的王帐之中又安静了下来,没有单于,只有阏氏和尚书台这两位草原上权势最盛的一男一女孤零零地站在帐内。博雅伦一身精美的华服已经换成了铠甲,她向下问着呆坐在原处的荆生:“你是不是还觉得,我今日是在胡闹?”
荆生默然的抬起头,博雅伦比他年轻几岁,一直以来,博雅伦这个主子在他这儿,又像一个妹妹一般。
他愣愣的摇了摇头:“不是,只是这么走,万一不能胜,我草原十年积累,只怕毁于一旦”
“哼”博雅伦轻蔑的笑了笑:“大宁已经死了的皇帝都敢用他的边军换我王庭一片焦土,让大宁如今的皇帝少说十年不敢远征漠南,我为什么不用我北奴十年的积累换大宁低头一次,当初是你教我的,不敢输的人,一辈子都赢不起”
“那不一样!”荆生挣扎着:“那是你的兄长要害你们母子,你们母子别无办法,我这么说,只是让你敢快刀斩乱麻,守住先单于的这份基业”
“所以呢?”博雅伦跳下了木梯,站到枯坐的荆生身前:“所以我输了么?中州人聪明,勤劳,会耕田,会促织,能造出精巧的瓷器,最华美的绫罗绸缎,连吃的东西都是世间最雅致的。他们还能造出天下最难攻的城池,射得最远的箭矢,最难射穿的铠甲。拿得起笔,也握得起剑,欺负我们草原人没有脑子,所以我学了宁人的东西,如今才发现,宁人最擅长又最不堪的东西是算计人心”
“这是什么意思?”荆生抬头问着博雅伦,可博雅伦早已转过身去,取出了腰间的弯刀,把自己眼角的胭脂,照射出了一道寒光:“宁人的皇帝让他的儿子和臣子领兵,兵分三路出征草原是做皇帝忌惮儿子和臣子是算计,杨复远阳奉阴违,出关之后勾结完颜亮破关而入是儿子不服老子,也是算计。老皇帝一面用着楚王,一面又提防着楚王是人心。新皇帝直接让楚王回去,把兵马交给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将军更是算计。他们算计来算计去,甚至都没有抬一眼看看我们,看看我们握着弯刀就站在他们身边,他们赢得太久,也狂妄得太久了,不杀些人,不见一些血,他们只会以为我们草原好欺负,只会以为我堂堂王庭,真怕了一个连是不是会南下长安救他们都不知道的秦王。长安城外无论宁人还有多少家底,我都要一并带走,只有让宁人的朝廷弱了,藩王兵强马壮了,只有他们离心离德,自相残杀我们才有机会,所以我要赌一次,要打给他们打出离心离德来”
荆生其实早已经猜到了这是博雅伦的所图所谋,轻叹了一声后起身问道:“那我随你一道南下,从纯阳关到长安,不知宁人有多少兵马,两王作乱元气大伤的宁人朝廷也不可轻视,我在你身边,总归是好些”
“好”博雅伦应了下去,因为说服了荆生支持自己南下之策,她显得有些高兴:“你看,这铠甲好看么?”
“好看”
不远处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完颜古达愤怒地在空中捶了一圈离开,却没有听见自己所偷看的母亲,满心伤怀地说道:“这套铠甲是他在宁人的江南请人给我打的,我只有这一身铠甲,当初第一次随他出征大宁,满心欢喜。可长生天不长眼,就是在这里他死在了我的怀里,我就穿着这身铠甲,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我查不清楚,但宁人,脱不了干系,就算是为了报仇,这一次,我也一定要让宁人的皇帝给我们低头”
“好”
荆生没有了一丝一毫的顾虑,什么阴谋诡计,什么离间,什么议和,统统丢到一边,不亮出弯刀来,中州的眼睛永远都在北奴人的头顶上。
往南面数百里,杨宸在桥山宇文靖的坟前,代宇文雪为宇文靖上了几炷香,颇为感怀地说道:“王妃要生产了,您老在那边多多保佑”
一场大雪落到了杨宸的明光铠上,皑皑白雪覆盖的桥山上忙得不可开交,朝廷已经议定了日子,冬月二十二,大行皇帝的梓宫便会从长安送到此处来,移入仁孝文皇后如今所在的玄宫,桥山福地,也就会从那一日开始,被称为大宁太宗皇帝桥陵。
“王爷,该走了,礼部和兵部来问了几次,问王爷何时南下,他们好准备王爷南下所需”
“他们不让本王回长安,就这般心急么?本王这半年,转战千里,换来的,究竟是什么?是满朝的忌惮,是群臣的猜疑,是母后的嫌隙,是父皇的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王爷如今争不了,新帝登基,再过些时日,便该是新朝年号了”
“新朝年号”杨宸笑了,笑得释怀,但是从长安转过却不得入的他,终究还是在鸡鸣驿的山巅,望向京城,好好的哭了一场。
楚王无孝,大雪做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