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敢妄言,可若是有朝一日北疆安稳,朝廷要除秦藩之时,王爷可不能念兄弟情义,要让秦藩陨落在王爷手中,不是在天子手中;若是有朝一日陛下要让势重的清流们见识见识天子的威仪,王爷也只管一头杀过去,做刀的人,不该有心”徐知余说完,借着几分醉意,将自己最后那句话交给了杨宸一人去暗自体会。
“我若自上表削藩去江南选一富贵之地做个闲散王爷也不可?”
“王爷以为呢?王爷不与陛下争天下,那就该想到今日的处境,臣醉了,今日的话,就且到此处,日后,王爷也不必再问,臣亦不必再言。王爷这一身性命,俱是在陛下一念之间,王爷除忠心听命之外,已别无它法。”
杨宸没有动怒,反倒又敬了徐知余一杯:“好,宸儿受教了。此次能安然回来,还得谢过师父”
“王爷不要恨我便好,说起谢字,王妃娘娘已经用这七卷孤本代王爷谢过了”徐知余也满饮一杯,师徒二人,时隔日久,再一次坐回了榻前,没有对弈,没有争辩,只是缓缓将从前的旧事说起,不觉间,已然夜深。
心事坦然而出之时,带着几分幽怨的《秦王破阵乐》的琵琶声缓缓在阳明城里这处曾经不逊王府的热闹之处响起,带着几分醉意的杨宸离开时也稍稍为这琵琶声停留了片刻。
如今的他,更能明白为何大宁的太祖皇帝会喜欢这曲《秦王破阵乐》,除了对百年之前秦王的仰慕,还有战阵杀伐的酣畅痛快外,秦王一人往返阵中,以身犯险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慷慨更令人陶醉。广武帝毅然舍下杨家在北宁数百年的基业,孤注一掷换来了大宁江山,那他杨宸明明懂了自己就藩时,先皇冷淡的目光是为了帮他避开朝臣的忌惮,若是真无那般心思,何必让他掌楚王的兵马,娶宇文家的女子,还知道赵家的旧事。只是杨宸没有敢在接过密诏之后也孤注一掷的赌上一番。是杨宸自己选的做一把天子的快刀,那他杨宸,也怨不得旁人。
或许是因为来日不定,所以人总会躲进回忆里让自己不必遍体鳞伤,明知杨宸驻足在院外听到了琵琶声却只能哭着弹完的她在曲终之时打开了房门,冲出了院外,可楚王已经不是那位会因为一时心中为英雄救美的畅快,而带着一个陌生女子跨上快马在城门默默听曲的王爷了。
杨宸留给白梦的,只有一副醉醺醺的背影,还有消失在巷尾处的清脆马蹄声。非楚王不知她的心意,只是这份心意,杨宸并不期待,所以才会将话说给徐知余,也说给了她。
回到王府的杨宸先去了杨瞻那里,年幼的杨瞻已经退了热,稚嫩的脸庞上似乎睡梦香甜,过些时日,这位年幼的辽世子就该拿着楚王妃精心挑选的孤本开始习字,年幼的他自然也不懂自己皇叔早早让他认下师父的苦心。
从杨瞻那儿离开,杨宸也并没有因为夜深而去睡下,王妃娘娘的寝殿里当然不可能窜进一个贼人,所以翻窗进去吓到小婵的人在楚王府里只能是素日里就有些不着边际的楚王殿下。宇文雪等了杨宸很久,但因为昨日准备除夕的酒宴还得照料杨瞻杨湛两兄弟早已疲乏不堪,找李平安问了几次之后都只听得楚王仍在巡守衙门时便索性自己睡下。
刚刚出月子的宇文雪身姿暂且比不得从前绰约,但隐隐圆润的脸颊依旧盖不住这位曾经在长安城有:“嫣只倾城,雪方倾国”之美誉的王妃神采,杨宸轻轻地在宇文雪的额头上吻了一口,离开了这处透着沁人香气的寝殿。
他孤身一人走去了书房之下那处摆着赵家一门和自己母妃赵欢灵位的密室之中,赵欢灵位之上的字也从刻有杨宸亲笔的“大宁故齐王妃赵氏”换作了由杨子云手书雕钻的“大宁故仁孝文皇后赵氏”
跪在赵欢灵前的杨宸不知为何流下了眼泪,没有满腹的委屈,也没有太多的心思算计,弑母仇人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开棺戮尸一解心头之恨,长安城里那位母后对他的种种算计回到定南之后也被他慢慢捋清,每每想到从前的疼爱大多是逢场作戏时杨宸便总觉心如刀绞。而先皇对他似有似无若即若离的疼爱终究是来得太晚又走得太快了一些。
“母后,你当皇祖母了.....”
杨宸还未见过自己的母后究竟是什么模样,只能从杨子云的描述里依稀想象出来,一身白衣的将门女子总喜欢女扮男装和自己喜欢棋琴书画的父皇一道在长安城里游玩,直到几年之后,杨宸也登上了那座忆欢阁,方才在忆欢阁里那些宫里画师临摹的先皇画像之中看见了自己的母后。
而那些从杨宸在腹中一直画到了楚王就藩的十八幅画像,已经随杨景长眠在了桥陵的玄宫之中,伴在赵欢身侧,因为多年之后的宇文太后执意不愿葬入桥陵,所以桥陵玄宫里大宁太宗皇帝的真迹,也将永不见天日。
无论今夜的阳明城里有多少人想回到过去,属于大宁太宗文皇帝的永文年号都已经走到了尽头,盖着楚王妃披风的杨宸从听云轩里醒来之时,奉天殿里,新皇已经昭告天下臣民:“改元天和,大赦天下!”
江南风景旖旎,凉雍白雪万里,定南卫冰雪渐渐消融,益州城里的将军府改作了蜀王府,待守孝之日一过,大宁便又会多一位宇文家的女子为藩王正妃。而北宁那座辽王府又改回了公府,只是并非杨家的宁国府,金灿灿的几个“敕造康国府”大字仿佛在刻意忘记曾经的旧人。
有人穿着华服贪婪在繁华富贵里,却有人被迫从最富贵之中离开了长乐宫常伴青灯;有的府邸之中为庆贺荣升觥筹交错不亦乐乎,有的门前白绫未撤,还有不少的坟前,隐有青草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