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文元年的冬天,户部有个八品的郎官家中母亲急病过世,家中之人在宫外久唤守城羽林卫未曾应声,家奴在宫门下叩得头破血流方才让这消息传回了宫里,那郎官听闻匆匆赶回家中,可是天寒地冻,又是深夜,跑着回家前在街上摔倒,把一口牙都磕掉了”
“啊?”
杨智兴致未减,只是娓娓道来:“父皇的耳目遍布长安,连每日一斗米一斤肉要多少铜钱他都一清二楚,此事自然也未能瞒过父皇,父皇将此人诏入殿中,特许他披麻戴孝,说他是孝子让他将母亲灵柩送回原籍江州,我大宁三月孝期结束,即任江州刺史。又改了规矩,从永文元年冬天开始,在宫中值夜的官员回家都可乘轿回家,羽林卫亲自执灯护卫。百姓们把夜禁之后羽林卫执的宫灯叫太平灯,如今改作了永文灯,大宁的天下会世世代代记住父皇的永文灯,但没有人会记得今日有过一碗天和汤”
柳蕴听出了杨智言语中的意兴阑珊,所有人都说杨智是诸位皇子中最像先帝之人,从前柳蕴也是这般认为,可伴君之日愈久,柳蕴也渐渐改了看法,于她眼中,杨智与先帝只有一样的仁慈善良,一样想带给天下万民安享太平缔造盛世的雄心壮志。但先帝并非完人,先帝对自己弟弟和孩子太过纵容,对臣子的诸多忤逆之举也总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杨智非完人,但杨智心性骄傲,容不得外人说三道四,更重尊卑规矩,也有疑心,甚至和历代帝王一样,也贪图享受,甚至沉溺美色。
故而在柳蕴眼里,杨智今时今日的踌躇不在旁人,只在他自己,他急于求成,太想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向世人证明自己不止是像先帝一样仁慈,也有太祖皇帝一样的手腕,可以让百官群臣畏惧,让四海敌国臣服,可以给大宁天下万民带来太平富足的生活,可熟读经史子集,受过帝王之学的杨智又明白,如此种种皆非朝夕之功。而群臣经过先帝的柔和,不想见到大宁帝王又是太祖皇帝那般让他日日忧心会不会抄家灭族的皇帝,故而总用先帝的旧事来逼着今日的杨智一次又一次低头,似乎在大宁的朝堂里,做了与先帝不一样的事便有失人主之道。
她微微转身屏退了左右,连高力在内一道离开了此处亭台,和杨智望向在烈日之下如同一潭死水的锦鲤池。
“其实陛下不用如此”
“不用什么?”
“陛下不用拿自己和先帝比较,在臣妾眼里,陛下会比先帝做得更好”
杨智嘴角露出了一丝浅笑,背负在身后的两手缓缓放下,轻声问道:“爱妃何以见得?”
“先帝贤明,用贤臣,罢兵戈,可先帝在时,鲁王伙同周德兵乱长安,去岁又是两王先后谋逆,祸乱两京,皆是因为先帝多有纵容之举”
“爱妃!”
“臣妾若是说错了,陛下罚臣妾便是,但让臣妾把话说完”柳蕴掌心渗出了一层浅汗,硬着眉头说道:“可这些都是先帝的无奈之举,先帝因勋贵拥戴而登基称帝,若是对勋贵举刀,多有过河拆桥之嫌,故而多赏少罚,给足了几位国公荣华富贵,暗中削去权柄。先帝要借用清流之力抑平世族之风,故而对清流也总是广开言路,任其评说军国大计诸事。先帝尚俭,既是效仿前汉孝文之遗风,也是无奈之举,太祖皇帝屡屡王师出塞,又治理浊水,修阳陵,建东都,府库耗竭,百姓受累。先帝唯有亲力亲为,以期群臣一绝广武奢靡之风”
柳蕴随即转口说道:“可陛下不同,先帝留给陛下的,没有拥兵自重在朝中一家独大足以左右废立的勋贵,没有借着百年遗风胆敢不尊王命的世族门阀,就连拥兵十余万的各府藩王,陛下都可以凭着心意削藩除藩。清流们要借陛下恩宠与勋贵斗法,勋贵们要凭着陛下的倾心守住富贵荣华,藩王掌兵却只能安定塞外而无力威胁长安,世族们要靠着女儿嫁入帝王家中才能保住一番颜面。
先帝留给陛下的辅臣,一人的陛下的舅舅,一人是陛下的太傅,对陛下皆是忠心耿耿,陛下可以政由己出,陛下可以凭着自己的心意行事。陛下不能做百官们眼中可以任其摆布的人偶,无论是谁,都不能想着让陛下垂拱而治天下,陛下让楚王殿下回京,不正是想着有人可以为自己所用么?那陛下何不想想,自己是君,他们是臣,君为君道,臣有成纲,是为王道。陛下不用做先帝一样的皇帝,陛下就是陛下,是我大宁朝的天子,是太祖皇帝的血脉,只要陛下能让天下百姓安享太平,杨家的后世子孙与万民都会世代称颂陛下的伟业,会说先帝慧眼识人,让陛下做了大宁的天子”
柳蕴的一番话说得杨智心里有些发痒,但他不能任由一个后妃如此评说自己的父祖:“大胆!”
“陛下”
“你不过是一个后宫之人,懂得什么帝王之道?我大宁朝的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岂是你能随意评说的?”
“臣妾知罪,请陛下责罚”
“即日起,禁足和宜殿内十日,无朕允准,不得擅出!”
杨智拂袖而去,留给柳蕴的,只是言辞上的怒气冲冲和一道意气风发的背影。要做一个可以随心所欲的大宁皇帝,柳蕴的一番话可谓是说到了杨智的心上。而这番话,是如今做了皇后愈发像宇文云从前一般的姜筠不会说的。
长乐宫就是有这般的魔力,宇文云厌恶独孤伽满心算计的模样,可住进了长宁殿殿多年,又发现自己变成了曾经最讨厌的模样。姜筠生性自由洒脱,杨智也正是喜欢她的这番模样,但生下皇孙的姜筠,戴上凤冠成为一国之母的姜筠,再也做不回曾经的自己。
杨景走进长乐宫前,从未想过自己手上要沾染上血亲的血,但两个弟弟,一个儿子又的的确确是死于他之手。
杨智登上帝位前,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厌恶王太岳的说教,会想要大修宫室,做一个气派的帝王,但如今的他,又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
长乐宫里,帝王家中,总是堪堪一个又一个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