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去一趟,入宫后去见皇兄,就让皇兄以本王染疾,不便安顿边务之由褫夺本王兵马,再让几个御史上书弹劾本王,骄纵太甚,就说景清之死疑点重重。这样,皇兄便能顺理成章地让打发本王去江南看看在金陵如何建府。否则等本王大摇大摆地去江南道,人家早已有所准备了”
“好”
殿外又开始下起了大雪,夜幕之下,天地间很快白茫茫的一片,深不可测的昏暗里,总能借到一些微弱的光亮看清红墙金瓦上,早已被霜打得不成人样的叶子。
殿内的杨宸和宇文雪饮起了酒,杨宸饮得多了一些,宇文雪只浅浅饮了稍许,就将今夜在宫里饮到五分的醉意勾了出来。和杨宸说了会儿胡话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杨宸为宇文雪盖好了锦被,又自己拿起那壶酒,搭了一件大氂后站到了寝殿的另一头,轻轻推开了窗户。
天青色的酒壶被他放在了窗台之上,不知醉意的他,望着殿外的这场大雪,在一杯又一杯酒里,想起了很多人,也想起了很多话。有杨智刚刚在宫里逼问他,一个外邦之女,是否会值得让他这位楚王殿下抛下长安的妻儿,带着数万大军跋涉千山万水跨越千里的茫茫雪原。
他头一次生了顶撞自己皇兄的念头,险些就把:“你已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一样有了妻儿老幼,不也为了一个外邦之女跳进了冰湖里么?你可曾想过万一自己有了什么差池,他们该如何?”
但他没有,理智让他冷静地有些可怕,他不知当自己的皇兄这般在意木今安时自己是喜是悲,但他知道,自己此时只有一杯杯的清酒下肚,带着醉意,才能稍稍睡下。
除夕夜的大雪里,杨宸看到了很多人,有自己皇爷爷的笑骂间拍着他的头向他的父皇笑道:“此子类我”那时的他,把这当作无上的褒奖,所以没有明白自己父皇为何是面露寒意。
也有少年时跪在父皇榻前的自己,看着自己的父皇因为他们几兄弟犯错,一个个叫到身边斥责,但到他这儿,只剩下一句叹息。那时的他将这当作了视而不见,因为被忽视,所以心怀委屈,如今的他却只是想到,会不会是自己的父皇想起了大雪里的母妃。
思绪在寒风里飘零,他看到了自己父皇年轻时的模样,就像完颜术告诉自己的那般,衣着单薄,抱着刚刚出世的自己,赤着脚走进宫里请罪。那时的母妃刚刚香消玉殒,他眼睛里温热了起来,眼泪开始顺着脸直接流下,滴落在被他倚靠着的窗台之上。窗台下沉积的灰,记下了这一刻四下无人时,杨宸的心疼和委屈。
在今夜之前,有太多人告诉杨宸他要做一个怎样的人。
杨宸的皇祖父和皇祖母说过:“宸儿英武不俗,来日必是我大宁安邦定国之才”
杨智刚刚正位东宫,秦辽两王就藩时,已经成为中宫皇后的宇文云告诉他:“我儿当为大宁第一马上藩王”
而杨景,究竟想让杨宸做一个怎样的人,杨宸并不知道,也许想要他逍遥快活,所以只封他做了楚王,不曾表露过立他为储的心思,也又偏偏让他回了长安,让他不可避免的做了杨智手里的一柄快刀。也许想让他安定家国,却又总是让他身陷险地,甚至还在驾崩之后,让陈和带着先皇在世间留下的那股神秘力量,投在了他杨宸帐下。
而杨智,将他推到了无以复加的尊荣之地,委以重任,甚至在今夜告诉他:“当以天下为念,许多事,朕尚不得痛快,你又能如何?”
或许是醉了,酒壶之中的最后一滴酒被饮入腹中时,杨宸的头陡然间头疼欲裂,伸手想要将窗户拉过来合上,却无论如何也拉不到。而在探出头的那一刹那,同一个人的声音开始在他的耳边疯狂响起。
有在渝州城醉酒时,被他背在身上,带着醉意说的:“我,我骗了你,你是刺探军情的来的”
有在横岭遇刺时,与他一道骑着乌骓马逃命时,害怕连累他的:“别管我,你先逃吧”
有在那个陷阱里,几乎被冻死,气息微弱时,不得不被他抱在怀里一道取暖时,略带反抗地嘀咕着:“我若是活了,一定杀了你。”
长安城,东羌城,月牙寨,顺南堡,凉都城,乌蒙山下,响水滩外,无数的声音汇在了一处,挤得杨宸头疼欲裂,最终化为了这最后一句。
“杨宸,为什么我们总是在告别啊?”
“可我们总会再见的啊”
那这一次,还能再见么?
杨宸终于抓住了窗户,拉到眼前轻轻合上,随后瘫坐在了原地,连酒壶也被砸在地上摔碎了。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是他从未见到的场面。
新年肇始,长安城大相国寺热闹的庙会里,在拥挤的人群之中,一个穿着南疆月家少女蓝色裙摆的女子在一个老头子的摊位前枯坐了许久。
回头之时,手里攥着一个惟妙惟肖的糖人。
“姑娘,你喜欢的公子,是一个将军?”
“老人家,他不是将军”
“可你这画的,最多的就是将军啊?”
“那时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还射了他一箭呢”
“哈哈哈,姑娘这话说的,这在我们大宁啊,叫作不打不相识,这是缘分哪”
“老人家,在你们宁人眼里,喜欢一个人却不知道怎么对他好,要怎么办啊?”
“姑娘说笑了,老头子都这把年纪了,哪里还知道什么你们这些儿女情长的事,但老头子这辈子行走江湖,见得人和事都多了,还是得提醒姑娘一句,这喜欢的人哪,隔着千山万水,你也觉着近,可近在咫尺时,你又总觉着他太远了些。姑娘为公子画糖人的心意,还是该早些叫公子知道的”
“他要成亲了,哈哈哈,但我不想送他成亲的贺礼,就送他个糖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