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沈熠这么生气也是可以理解的。自前朝以来,国家就实行编户齐民制度,政府会将人户的姓名、年龄、籍贯、身份、相貌、财富情况等项目一一载入户籍。被正式编入政府户籍的平民百姓,称为“编户齐民”。编户齐民的义务就是给国家纳粮当差,为国家作贡献。
然而,当遇到赋税和徭役义务太重以至于无法负担,或者是因天灾导致无法生存的时候,这些列入国家户籍册的老百姓只能选择逃走,他们便被称为“逃户”。所谓“逃走”,其实有两种形式:一种是真正的逃走,即逃到其户籍所在地的官府管不到的,或者是山高皇帝远,皇权鞭长莫及的地方,过一种不受约束的世外桃源的日子;另一种则不是真正的逃走,而是庇托到当地的豪强大族的保护之下,成为豪强大族的浮客、部曲。若是后者,国家就会失去对这些人的控制,而这些人也就不必再给国家纳税服役了。这时候,他们或许还在原来居住的地方生活,但户籍和身份已经是属于豪强的“私属”,而非给国家缴纳赋税的编户民了。
圣朝立国后,为了应对这种情况,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主要包括以下四个方面的内容:其一:逃户到达新的府县后,需在百日内向当地官府自首,当地官府需及时对他们登记造册;其二,逃户可以在新的府县入籍,也可以回到原来的府县入籍,全由逃户自己选择,这样做是为了稳定生产和安定民心;其三,逃户逾期不自首者,一旦被检括出来,他们就要被徙往边远的地区充军或罚作劳役;这其四,当地官府未及时对逃户登记造册者,视同包庇隐瞒罪,当地官府和勋爵会一并受到朝廷责罚,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当地官府和勋爵联合起来控制逃户。
然而,这些措施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毕竟百姓本身就承受着沉重的赋役,逃户来到其他地方后,当地每年应向朝廷缴纳赋役总额却不会相应减少,那些赋役就只好由未逃走的农户承担,即所谓的“摊配”。这也逼得未逃走的农户走上了逃亡之路,造成了逃户的恶性发展。
圣帝即位后,为了改变这种恶性循环,诏令禁止全国各道府县“摊配”,采用了以人口为基准的调整各地赋役总额的缴税方式,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逃户的影响,但收效很一般。
如今,身为同安知县的陶震没有及时对逃户登记造册,一旦被巡察御史检括出来,身为同安县子的沈熠自然要不可避免地受到连累,而这正是沈熠最生气的地方。除了这个原因外,沈熠还生气的点在于,陶震并没有组织当地医者对那些逃亡过来的百姓进行身体检查,而是直接将他们丢到贫民窟去。一旦那些逃户中有人感染了时疫,那整个同安县的人都要遭殃了。
发泄完毕后,沈熠坐回原位,看着愣在原地的陶震,沉声道:“陶知县,看在相识一场,我再赠送你一句话,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趁着巡察御史现在还没注意到那些逃户,你赶紧派人去登记造册,顺便再叫上县里的医者,有一个算一个,给他们检查一下身体,以防他们身上带着其他疾病。至于出诊费,就由你们县里出吧,可不能让医者们再给你打白工。还有,仔细检查一下那些逃户中有没有敌国间谍混在其中,你现在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长点心吧。”
“是,沈爵爷,下官记下了,回去后马上就去办。”陶震躬身答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有了沈熠刚才对他的一顿痛骂和三两句指点,如梦初醒的他现在对沈熠充满了敬畏和敬服。
“记下了还愣在这儿干嘛,等着我请你吃饭呢。”沈熠没好气地道。可这话刚一说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确实是请陶震来这里吃饭的,而且还有两个问题要问陶震呢。都怪这个陶震,直接给他气糊涂了,于是急忙改口道,“行了,先坐下吧,我还有两个问题问你呢。”
陶震道了声“是”,又偷偷地看了一眼沈熠,有些尴尬地坐回原位,低着头道:“不知沈爵爷还想知道什么?只怕下官了解得不够,无法为沈爵爷解惑,到时候还请沈爵爷见谅。”
“抬起头来说话,你好歹也是一县之长,这般扭扭捏捏的,像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这像什么样子。”沈熠不满地道,“我第二个问题是,我写的那篇《师说》是怎么传到县里的?”
听到“师说”两个字,陶震眉毛一挑,喜出望外地道:“原来这篇大作真是沈爵爷写的?”
沈熠冷眼看着陶震,怨气很深地道:“什么真的假的,陶知县,这跟我的问题有关系吗?”
陶震见沈熠似乎有些暴躁,急忙摇摇头道:“回沈爵爷,这篇文章是明伦书院的袁夫子传出来的。这位袁夫子生平有两大嗜好,一为诗书文章,一为天下美酒。几天之前,袁夫子在合嘉酒楼喝酒,兴起之时便摇头晃脑地吟诵了一句‘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同行的人听到后,都夸他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其才华即便是与谢院长相比也不相上下。可袁夫子听到后却急忙解释说,这句话不是他说的,而是同安县子沈爵爷说的,说着还将那篇《师说》默写在酒楼的影壁上,引得许多年轻学子争相观看,这才传遍了县里。”
至此,沈熠方才明白了此事的其中缘由。他就知道谢、宁两位夫子和易风那小子不会做这种把他架在火上烤的事的,至于那位袁夫子,他自问两人从未见过,想来多半是喜欢那篇文章才会忍不住与众人分享吧。也罢,只要不是有人故意将他架到火上烤,这件事就这样吧。
“第三个问题,你与新任永寿知县陆涧是什么关系,我要听实话。”沈熠无比严肃地道。
“陆涧?沈爵爷怎么会突然问起他来了,莫不是沈爵爷与他见过面了?”陶震不由自主地反问了一句,可一看沈熠不耐烦的神色,只得解释道,“他曾是下官的同窗。开文七年时,他凭借优异的学业考进了国子监,拜在国子祭酒文嵩文大人的门下。自那之后,下官就很少与他见过面,连书信联络都没有。可是七天前,他突然来到了同安县,跟我说他已经得到了永寿知县的官位,几天后就要走马上任了。而在上任之前,他想与我这个做过县令的人交流一些为政经验,算是为日后的工作修桥铺路。下官念在他远来是客,也就与他随便说了几句。而他又在同安县逗留了两三天,期间还出了一趟城,回来后便提出了告辞,前往永寿县了。”
沈熠看了一眼陶震,很想说一句“就你这你这种经常惹麻烦的愣头青,还有什么资格与别人交流为政经验呢”。但念在陶震先前被他骂得里外不是人的份上,终究还是强行忍住了。
“陶知县,照你的说法,你与陆涧不过是普通的同窗而已。可陆涧却跟我说,你是他的好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沈熠好奇地道,“还有,你说陆涧在县里的时候出了一趟城,可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身边有什么人吗?说实在的,我对此人还挺感兴趣的。”
“好友?就他那种高高在上的人,怎么可能视下官为好友,沈爵爷莫要被他的话给骗了。”陶震冷笑道,“下官清楚地记得,他考入国子监的那年,下官念在同窗一场,跑去向他祝贺,可他却皮笑肉不笑地应付了两句,连下官的礼物都给扔了。就他这种待人处事的人,又怎么可能把下官当成好友呢。上次他来同安县时,若不是他也有了官身,下官都懒得搭理他。”
听到陶震这满是怨气的回答,沈熠对陆涧的怀疑更深了,但他现在信息有限,无法判断陆涧究竟是怎样的人,只得随意安抚了陶震几句,又问了一遍陆涧曾短暂离开同安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