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朔只觉得自己好像睡了一觉,做了一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在渺无人烟的翠绿平原肆意奔腾着,身上轻松得没有任何负担,没有所谓的负罪感,更没有因为命运已经被钉死所导致的沉重感。
他无法否认,在见识修界的诡谲狡诈和残忍后,他曾经试图去逃避。他也憎恨过自己的无能,憎恨自己天赋平庸去改变这一切,只能放任它发生,只能对不公视而不见。他也一直愧疚着,愧疚许多本就不应该由他担负的事情。
在步入修界成为修士时,他曾经以为自己能够成为那种伸张正义的人,能够成为那种路见不平敢拔刀相助的人,能够成为守护住一方净土的人,至少,在作为凡人时的陈朔眼里,那些云端之上的“仙人”就是这样的存在。
可当他掌握了凡人敬仰的力量时,他才明白,修界并没有凡人视角中的那么光鲜亮丽,甚至还要肮脏许多。也因此许多人在见证了真正的修界后都选择了随波逐流,逐渐变得漠视感情,漠视生命,也丢掉了自己最初的理想。即使强大到如白念沉,雷震阳这般的顶尖强者,也依然要面对弱肉强食这个残酷的现实。雷震阳白念沉这些人,在刚进入修界的时候,不也是一样满腔热血吗?可在随波逐流中,他们也渐渐丢失了作为人类应有的感情,或主动或被迫,这种转变说不上好坏,只是顺其自然罢了。
但陈朔却没有那样转变过,他的内心始终拷问着他自己,究竟该做怎么样的人,是坚守自己的内心?还是随波逐流,断绝与尘世的关系去追求所谓的大道?
这个问题他考虑了几百年,也无数次的在太清宫下山的路前徘徊。直到晚年,他才下定决心选择了离开修界,重新扎根于人间,做那些自己在刚成为修士时就想做的事。
陈朔也知道,导致自己修为这么多年停滞不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就是那斩不断的尘缘。他在渴望走向更高的层次的同时,又放不下那作为人类生来就具有的感情,于是恍惚之中,就有个声音仿佛在问他,如果再次选择,他还会在人性与所谓的前途间徘徊吗?
陈朔笑了笑,几乎没有怎么考虑,就在内心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与其因为人性的抉择而苦苦挣扎于尘世与修界之间,不如在一开始就放弃这些看似能够触摸,实际上却极其虚妄的幻想。
陈朔想到这里,竟然久违放松了下来,他知道,解脱了所谓的执念,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强撑着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于是他闭上眼睛,静静的等待着长眠的降临。
只可惜,自己不能再看到渊南州纯朴的百姓,再看到自己曾经朝思暮想辗转反侧的那张容颜了。
石屋内。
“我想独自陪我师父说会儿话,可以吗?”
裴东匣说出这句话之后,很快房间内就只留下了他一人。
裴东匣站起身,走到了陈朔面前,双唇紧闭,目光却紧紧的凝聚在陈朔身上,似乎是在思量些什么。
雷云曦给予的镇魔神雷既是一种极其珍贵的馈赠,同时也是一种难以处理的麻烦。
首先,他并不知道镇魔神雷将会对陈朔以及自己,还有自己周边在意的人会带来什么影响。雷寰宗和其他宗门会不会得知神雷一事?得知之后他们会如何对待陈朔?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他要不要对诸宗开战?开战后又会对百姓造成什么后果?他说不准。
其次,他无法确定陈朔本身是否愿意接受这样的馈赠,他能够看出老人徘徊之间的抉择,也无法确定陈朔在接受这份馈赠之后还是不是以前那个陈朔,力量是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比如雷震阳,在修为有成之前,他还会因为一个村落的百姓被魔修袭击而落泪,却在修为有成之后为了利益,连自己的后辈都能够毫不犹豫的下手。
他并不想去怀疑和猜测陈朔的内心能否经得起这样的考研,但作为人类的责任却逼迫他不得不把亲近的人往这些可能上揣测,如果陈朔最终走向了那种坏的结果,他又该如何应对呢?
裴东匣的犹豫正是来源于此,他经历过太多类似的情况了。在原来的世界,有些时候他和友人告别时对方还是刚正不阿的侠义之士,再见面时却成了作恶多端的贪婪之徒,并且他们变成这样的原因还和裴东匣脱不了干系,到那时裴东匣也只有举起长剑,亲手清除自己所犯下的恶果。
事情看似就那样结束了,可裴东匣每次回想起与那些友人相处的时光时总会自问“如果那时候没有帮助他会怎么样……”
对自己在意的人举起武器是件痛苦的事,而看到自己在意的人堕落则是更痛苦的事。
裴东匣明白,这就是畏惧,即使他的长剑可以斩断一切罪恶,却依旧无法洞悉人性以及未来。
裴东匣凝视着掌中本来雀跃的神雷,初具灵性的神雷此刻已经生出模糊的五官来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这一刻它如同被人抛弃的小兽一般,低着头盘坐在裴东匣的手间,或许这一瞬间它想到了雷云曦,在正元宗遗迹沉睡千年之后,是雷云曦将她唤醒,将它带在身旁,雷云曦也为了它,不惜与宗门反目,带着雷团逃离了雷寰宗。
裴东匣并不知道,雷云曦不肯将神雷交付给雷寰宗的原因不只是剥离神雷会损伤到宿主本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生有灵智的镇魔神雷对于雷震阳这个层次的强者来说,更像是一种“补品”。
神雷若是落到雷震阳手中,就不是简单的融合与共生的关系了,雷震阳只会不断榨取神雷的最大利益,根本不会在乎神雷的“死活”,这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雷云曦也明白,雷震阳会毫不犹豫的那样做。
所以雷云曦的选择实际上是为了将镇魔神雷托付给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这个人必须不在乎神雷给予的力量,才能和神雷建立起对等的感情,只可惜裴东匣不能与神雷融合,自然不会知道这一切。
神雷稚嫩的手臂抱在五官之间,似乎是在哭泣。
郑佑苍和楚逐鹿并排站在栏杆前,渊南州的百姓和修士在共同的努力下,于沟壑之中的峭壁里面,开凿出了一条又一条的路径,在路径旁,人们建造起聚集点,以躲避渊南州终年无雨的酷暑气候。
然而就在这一晚,一声雷鸣,将无数百姓从睡梦中唤醒。
下雨了。
雨水划过峭壁,浇筑在修士与凡人共同努力下铸造而成的“家园”之中。
陈朔的石屋外的道路上,早已聚集了数千人。
他们是这十年来,受过陈朔救治与帮扶的凡人。
他们得知了陈朔身受重伤的消息,毫不犹豫拿来家里能拿出来最有价值的东西,只是想帮助这位行将就木的老人。
雨水汇聚在沟壑之下的道路上,许多百姓在泥泞之中相互搀扶,艰难前行着,却无一人抱怨,走上石屋的道路被挤满了,他们就齐刷刷的跪拜在雨水之中,祈求着上天能够给予陈朔这样的好人有个好的结局。
一直嘶哑着嗓子请求百姓离开让百姓不用担心陈朔的梁璐舟,此刻终于依靠着墙壁坐下而没有出声,眼眶却已然通红。
“陈长老!”
一声。
“陈长老!谢谢您!”
两声。
“陈爷爷!谢谢您的药……”
三声。
“陈长老您安心养病!我们大家等着您!”
“我们等着您……”
“陈爷爷可是仙人……很厉害的仙人……”
“爷爷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