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酒轻咳一声:“那什么,我觉得有点累了,先去歇会儿,饭好了叫我啊。”
说罢,就离了厨房。
“我叫许知沐,你为什么叫哭包啊?”许知沐笑问。
小哭包解释道:“因为我也爱哭啊,跟哥哥一样,就是哥哥哭了酒酒给擦眼泪,我哭了酒酒只会笑。”
许知沐笑了笑,又问:“她为什么笑啊?”
小哭包叹息道:“哎,因为我都是笑哭。”
许知沐无奈的摇了摇头,又听到小哭包问:“我今年六千三百五十六岁,哥哥你几岁?”
“我九十。”许知沐沉默一瞬,才道。
小哭包不说话了,看了一眼许知沐,哒哒哒跑了出去。
许酒不由的笑了笑,在许知沐端着饭菜过来的时候又收敛了笑意,变得一本正经的样子。
“你九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吃着饭,许酒忽然问道。
许知沐摸了摸脸,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才意识到自己和当年与许酒分别时没什么两样:“一个很俊美的老头,跟现在差不多。”
许酒笑了笑,懒得拆穿许知沐。
许知沐轻笑,给许酒夹着她喜欢的菜。
饭后,许知沐又煮了以前许酒爱喝的茶。
恍然间,时光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杏花飘落的村子里,炊烟袅袅。
赶着牛回家的许家阿爷一把捞起费劲抱着许酒的许知沐,把两人稳稳当当的放在牛背上。
许酒小脸严肃的推开许知沐困着自己的手,一遍遍推开,又被许知沐一次次困住。
许酒没了脾气,懒懒的看着落日,许家阿爷就在一旁大笑,笑声震耳,引得打招呼的人也跟着笑起来。
许家阿奶在院门口担忧的张望,见着三人的影子才松了口气,快步走上前来,从牛背上抱下许酒。
也没生气,只是无奈的念叨一句:“你个小丫头,在家是半点都待不住。”
柳氏从厨房里端着菜出来,见着几人,便笑着唤道:“吃饭了。”
许家阿爷便会问上一句:“常明回来了?”
许常明已经换了衣裳洗了手,把两个孩子一只手抱一个抱起来,才跟许家阿爷笑道:“回来一会儿了,正想着你们再不回来,就去找你们。”
许知沐很喜欢被许常明抱着,许常明很高,可以看的很远,还能瞧着自己妹妹在许常明臂弯里做着无用功挣扎。
费劲半天,小脸通红,许家院子便会想起愉悦的笑声。
嗯,只有许酒没笑。
没到这时,许知沐会被放到地上,看着自家妹妹被抛了起来,又被稳稳的接住。
许酒不哭不闹,看许常明的眼神就跟看个贪玩的孩子一样,无奈又放任。
柳氏笑着从许常明手上接过许酒,被抛起来的人便变成了许知沐,许知沐一点都不淡定,会惊呼,会大叫,会大笑,被许酒不解的看着。
深埋的记忆变得清晰,许知沐想起那时的许酒,脸上难以控制的露出了笑意。
“笑什么?”许酒疑惑的问道。
许知沐轻声道:“笑我小时候,每天都很快乐。”
这样的场景反复上演,秋日,云雾山变红,许知沐已经背完了三字经百家姓,朝着千字文进发了。
许家阿爷隔几日,就带着许酒去学堂看望许知沐,带点吃的喝的,学堂里人多,随便拎出一个,都比许知沐要高要壮,许酒见着了,总是皱眉。
许酒学会了钓鱼,抓兔子,抓野鸡野鸭,每每许知沐回去的时候,便是一顿又一顿的大鱼大肉。
等许酒学了医,大鱼大肉里便配上了药膳,柳氏手艺极好,药膳也不难吃,年幼的许知沐皱着眉,在许酒的紧盯下,乖乖的吃着。
柳氏在一旁做着绣活,偶尔抬眼见着两人,便会露出温柔的笑。
许常明每天都回来的很晚,偶尔还会伴着夜色,等许知沐了解了绣活的苦、木匠的苦和下地的苦时,许酒已经会采药赚银子了。
许知沐彻底过上了衣食无忧还有零食,口袋里从不缺钱的日子。
许知沐的成长,许酒付出的比任何人都要多,不管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他依赖许酒,信任许酒,甚至,把许酒当做了自己最可靠的后盾。
“好不容易来这个世界一趟,想出去走走吗?”许酒问道。
许知沐摇了摇头:“我来这个世界,不是因为对这个世界好奇,我只是想见你,见到了,就足够了。”
许酒笑了笑:“我怕你在这儿待着无聊。”
许知沐惊讶道:“和你待着我怎么会无聊?”
行叭,我的问题,许酒暗道。
许知沐看着许酒被噎了一下的样子,得意的笑了笑,又道:“好啦,你早点歇着,我们明日再说。”
许酒点了点头,又指着一个方向说道:“嗯,那间屋子是你的。”
许知沐等许酒睡着了才离开,打开许酒说的那间屋子,屋里的摆设和色调,都是年轻的许知沐喜欢的样子。
许知沐看了两眼,就看出都是许酒的手艺,只是那些物件的原料,许知沐看不透。
书桌上摆放着几本书还有笔墨,许知沐忽然想起许酒离开后那一日,自己跑到书房,书桌上便是摆成了这样。
衣柜里整整齐齐的挂着很多衣裳,也都是许知沐年轻时喜欢的款式,只是这些衣裳看不出针线的痕迹,布料许知沐也认不出来。
许知沐想起许酒曾经的描述,找到了形容这些衣裳的话:散发着高端大气的光泽。
许知沐顿了顿,阿酒受了伤,这些东西肯定不是这两日准备的,眼眶发热,又有些想哭,忍了半晌,才憋了回去。
为一个遗忘了自己,不可能来见自己的人,准备了他喜欢的房间,喜欢的物件,喜欢的衣裳。
许知沐忽然不知道,是想记得偏偏遗忘了,却又想起痛苦一些,还是永远记得,却又无望相见更痛苦一些。
“这都是酒酒炼制的哦,酒酒什么都会。”小哭包有些得意的声音传来。
许知沐低声问道:“这是她什么时候炼制的?”
小哭包想了想,才道:“几百年了呢,她每次回来,都会炼制一些,除了这个房间,还有两个房间也有,你手上这件衣裳,有防御属性呢,穿上之后,便是酒酒的修为,也伤不了你,我身上这件也是。”
许知沐听着小哭包得意的声音,想叹息,又怕带坏六千多岁的小朋友,憋了回去。
半晌,许知沐又问道:“她跟你提起过我吗?”
小哭包摇了摇头:“按照酒酒的性子,最珍贵的东西会深埋心底,不会轻易说给旁人听的,虽然我也不是人,嘻嘻。”
许知沐的一腔情绪被一声“嘻嘻”冲击的七零八落,小哭包见许知沐面色好看了,才笑着道:“谢谢你今天做的菜,早些休息吧,凡人哥哥。”
许知沐无奈道:“怎么忽然叫我我凡人哥哥了?”
小哭包答道:“各算各的嘛,按照我们一族算,六千多岁还是小孩子,你们凡人九十已经是长寿之人了,啊,对了,酒酒也还是个幼崽呢。”
好的,我是唯一的老年人,你们只是年岁大,明白了。
许知沐走到书桌前坐下,翻了翻那本打开的册子,竟然是自己的笔迹。
上面写着的东西也很熟悉,许知沐想起这是阿酒告诉自己,有朝一日她会离开,自己记录下来的他和阿酒之间的回忆。
许知沐翻了翻,每一页都是能让自己笑出来的小事,这不是自己那本,那本因为太多页的空白,不知被丢到了何处。
这是许酒仿着自己的笔迹还原的。
许知沐认真的看完了每一页,每一页记录的事情都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可它和自己隔着几十年,和阿酒隔着几百年。
自己已经是个老年人了,她还是个幼崽。
许知沐摇了摇头,自家小孙女说的没错,没有男人会不在意自己的年龄,一个男人可以是九百岁九千岁九万岁,但不能是九十岁。
睡了一觉起来的许酒脸色半点不见好,许知沐有些担忧:“你不是说养养就好了吗?”
许酒认真的点点头:“嗯呐,要养个十来年吧。”
许知沐一顿:“十来年你都这么虚弱?会不会有危险?我来时在菩提树下听说你们这个世界危险的很,没别的办法了吗?”
许酒笑了笑:“我便是虚弱,也没人打得过我,放心吧,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许知沐无法放心,上界,单听就知道比这个世界厉害,跑这儿来杀个人不跟买个糖葫芦一样简单,可自己无能为力。
在自己的世界,自己无法护她周全,在这个世界,依旧不能。
许酒无奈道:“别皱着眉了,我想吃烤排骨,我一会儿去抓一只猪,你给我烤。”
许知沐下意识接话:“我去抓吧,你还受着伤呢。”
许酒没犹豫便点了头,递给许知沐一个小口袋:“碰到了就把这个扔它身上,然后带回来就行。”
许知沐接了,随着许知沐往外走,浓雾上升了些许,照着许酒说的路线走,不多时便听到了动静。
原谅我的大言不惭吧阿酒,快来救救我,许知沐望着眼前跟山一样的猪下意识的念道。
“你是魔主什么人?”那猪竟然说话了。
许知沐不想给许酒添麻烦:“不认识。”
猪看傻猪一样的眼神盯着许知沐半晌,才拖了一只一看就是没什么智慧但目测上千斤的猪扔在许知沐面前:“赶紧带回去吧,告诉魔主这是标准的跑山猪,每天都在我的监督下跑三个时辰,口感好得很。”
许知沐笑了笑,那猪多瞧了两眼,便转身离去了,许知沐拿出许酒给的小口袋,扔在猪身上,猪瞬间没了踪迹。
许知沐捡起落在地上的小口袋,有些惊奇,也没细究,便回去了。
许酒好笑的看着许知沐,许知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习惯了,真的习惯了。
许酒处理好了猪,才让许知沐接手。
小哭包在一旁看热闹,等许酒走了才跟许知沐说道:“猪猪是酒酒养的,生活在林子里,喜欢养猪。”
你听听这话,合适吗?许知沐心中暗吼,便又听到小哭包说:“林子里养了好多小东西呢,你多待几天就能见到了,酒酒能看见林子里发生的一切,也能跟它们传音,不会有危险的。”
许知沐笑了笑,专心的翻着排骨,腌制过的排骨滋滋冒油,散发着浓烈的香气。
五花肉切块,做了红烧肉,猪蹄卤在锅里,待会儿也烤一烤,再撒上调料,味道肯定也不差的。
吃吃喝喝,日子过的很快,许酒的脸色还是没什么好转,许知沐已经觉得自己的时间就要到了。
雾山没有星光,夜晚来临,会有无数闪着光的飞虫围着小院,有些像流萤,但看着命要长很多。
许知沐静静的看着院子,半晌,又静静的看着身边的许酒。
“阿娘离世之前是见过你吗?”许知沐问道。
许酒点点头:“嗯,阿娘和阿爹临终前都曾见过我,只是他们跟你不一样,只有很短暂的一面。”
许酒情绪有些低落,想起柳氏和许常明最后看自己的眼神,怀念又不舍,却带着释然。
他们忘了自己,又惦记着自己,许酒曾经一度觉得,只要他们都忘了自己,就不会难过,可他们又那样悲伤。
许知沐轻声笑了笑:“难怪他们走的时候,都带着笑。”
许酒没接话,便又听到许知沐问:“你怎么都不问问你走之后的事情?”
“你想讲一讲吗?”许酒看了一眼许知沐,才问。
许知沐点了点头:“你走之后,我们的确都把你忘了,只是你留下的痕迹太多了,我们总会在某一个时刻晃神,阿爹还好一下,阿娘她,经常会出神,但她一直很努力的过好每一天,这大概是她和你的约定。”
“至于我,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真的把你忘了,渐渐的,我不再去久留苑了,家里人口越来越多,我们搬离了状元府,你送我的东西,都落了灰。”
“我成了大家眼里位高权重的许大人,我站的很高,有了守护家人的能力,让他们衣食无忧,安乐富足。”
“别人瞧着我淡泊名利,官途顺利,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拼了命似的往上爬,可等我爬上去了,我又不知道我为什么站在那里。”
“我只能每天都努力着,让那个世界好起来,让它多好呢,我也不知道,我就想着,让孩子们都能无忧无虑的长大,读书识字,像我一样。”
“我说服了陛下投入了更多的银子用于教育,说服了太后娘娘出面,开创了女学,一开始,只是在京城,后来有医学院的地方,纷纷响应,学堂蔓延到了村落,让孩子上学堂接受教育被写进了律法。”
“那些年,我经历过暗杀下毒诬陷,为了自保,我手上染上了鲜血,我憎恶那样的自己,也憎恶那些阻拦我脚步的人。”
“但我终究是幸运的,面对暗杀,我会功夫,我能自保,面对下毒,我百毒不侵,面对诬陷,我总能得人相救,或者有机会自救。”
“哪有什么天生的幸运儿呢?不过是有人早早就铺好了路罢了。”
“你会怪我吗?阿酒,怪我忘了你。”
许酒看着眼前这个尚且青涩的人满眼沧桑,一时有些沉默,路铺的再好,还是得自己走,会跌倒,会累,会迷茫,会无措。
许知沐已经成了一个很会伪装自己的人,不不不,许知沐一直是那个报喜不报忧的人,给家人的那面,从来都是云淡风轻运筹帷幄的样子。
许酒摇了摇头:“不会,我从未想过,你会想起我。”
许知沐苦涩的笑了笑,没说话,阿酒做了她能做的一切,仍觉得不够,付出了那么多,自己还是真切的忘记过她。
无关于世界抹去了她的一切,而是自己的心,装下的人和事越来越多,她的位置就越来越小,直到有一日,她彻底没了地方。
他成了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好官员。
那日柳氏出神时的白发,刺的许知沐眼睛生疼,恍惚间,许知沐看到了年幼的自己,朝着自己挥了挥手,笑的畅快又肆意。
那是现在的许知沐,如何都不能在拥有的模样。
直到又见到许酒,许知沐发现自己可以,只要在这人面前,自己永远都可以随心所欲,甚至是肆意妄为。
忘了许酒,也忘了曾经的自己。
想念许酒,也想念曾经的自己。
见到许酒,也见到曾经的自己。
“这一次,是真的,不再见啦,阿酒。”
“嗯。”
“若是可以,你也把我们都忘了吧。”
“不了。”
“阿酒。”
“哥哥。”
“我走了,阿酒。”
“好。”
茶杯被搁置在了桌上,坐着的人渐渐消散。
雾山无风,一滴泪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