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姓丁的里长带路下,程二牛领着几个人到丁家村视察民情了。在路上,程二牛问丁里长:“你村里有没有谁的父亲刚去世的?”
丁里长并不知道这位理学专家心里想什么,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侄子丁忧的父亲,也就是我哥哥,刚去世二年多。”
程二牛点点头,说道:“嗯,那就去你侄子家看看。”
丁里长一边带路,一边介绍本地的风俗人情。到了侄子家中,除两个玩耍的孩童,丁忧夫妻两人并不在家中。程二牛见状脸色一变,问道:“你哥哥的灵堂设在哪?”
丁里长连忙说道:“在后面,大人,我带您过去看看。”
到了灵堂前,程二牛一看无人守孝,就更加生气了,嘴里嘟囔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如此守孝,那还得了!”丁里长不知道这位京城来的大老爷为何如此生气,赶紧让人去喊自己侄子回来。
过了一会,在田里务农的丁忧两夫妻一脚水一脚泥,匆忙赶回到家中。看见丁忧,程二牛板着个方块脸,冷冷地问道:“丁忧,你可知罪?”
丁忧被问得一头雾水,唯唯诺诺地回答:“大人,小的犯了何罪?”
程二牛厉声说道:“你父亲刚去世二年多。依礼法,你该在家守孝三年。为何你不在灵堂前披麻戴孝,去了何处?”
丁忧一脸委屈地辩解:“为了安葬父亲,我已欠下许多债。大人,我刚才是出去务农,要不怎么养活一家四口和还债呢。”
但程二牛却不肯放过丁忧,继续追问:“我看房间里,你们夫妻俩人枕头挨在一起,便鞋也挨在一起。莫非守孝期间,你们俩人还同床睡。”
其实丁忧家中就一间卧室,何止夫妻同睡一床,加上两个小孩是四个人,不睡在一起难道要露宿野外吗。
丁忧虽不知夫妻同睡一床是什么罪名,但看程二牛脸色不善,气势汹汹,便撒了个小慌,说道:“没有,没有,小的在守孝期间都去叔叔家里睡。”
丁里长一脸茫然,不知侄子这话从何说起,但还是硬着头皮帮他圆谎,陪着笑脸说道:“对,他都来我家睡。他家小。”
程二牛脸色缓和了一些,觉得这个丁忧还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但仍然大声斥喝:“对什么对,不对!守孝期间你该睡在灵堂前,这才符合天理。幸好你没有和妻子同床,否则就是天理难容。”
丁忧的妻子一听丈夫白天辛苦一天,晚上还要睡在灵堂前冰冷的地上,心疼丈夫,不禁“啊”一声叫出了声。
程二牛这才注意到她,一看这女人的双脚,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手指着丁忧妻子,哆嗦地问道:“为何,为何她没有裹脚?你们没听过《裹脚书》吗?”
原来,朱熹的徒子徒孙中有人曾向朝廷提议,妇女应服从三从四德,只须在家相夫教子,应从小将其两脚裹起来,以免外出,败了风俗。
奇怪的是这么荒谬的提议居然被朝廷接受了,还下了个《裹脚书》。这陋习这就相传下来。朱由检刚登基不久,也下了裹脚的诏书。但按照惯例,诏书里只是提倡裹脚,要是不裹脚也并没有惩罚的措施。
丁里长等人是知道《裹脚书》的,但分不清倡议书和朝廷法令的区别,心里被吓得不行。
程二牛气急败坏地说道:“朱子说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女子应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妻子居然不裹脚,是想造反吗?我要禀报布政使大人,将你们捉拿归案。”
程二牛一番胡言乱语,却把丁里长等人吓得惶恐不安。丁里长心想,本村中妇女大多是不裹脚的,要是官府来查那还得了,突然灵机一动,从衣袖里掏出碎银几两,塞在程二牛手中。
程二牛一愣,马上条件反射般握紧拳头,生怕里面的银子掉了出来。程二牛感觉到别人附在银子上的体温并没有消失,而是转移到自己手上来,温度迅速扩散,连自己的身子也暖和起来。
程二牛偷偷瞄了两名随从一眼,觉得自己刚才把话说得太重了,脑海里飞速运转,“咳”了两声,摇头晃脑地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你们俩夫妻只要认识到自己的过错,并承诺改过自新。我觉得也没有必要报给布政使大人了。”
丁忧夫妻俩人慌忙连声说道:“改过,改过,一定改过自新!”
程二牛满意地点点头,看了看手里空空如也的两名随从,又对丁忧说道:“天也不早了。我们三人这就回去信饶府城。但是这路上也不知在哪里可以买到肉?”
在丁里长的暗示下,丁忧听明白程二牛专家的意思,咬咬牙从鸡舍里抓了两只鸡,塞给两名随从一人一只鸡,又拿了几个鸡蛋塞给程二牛。直到这时候,理学专家程二牛那冰冷的方块脸开始融化起来,露出久违的笑,变成温暖的红桃脸。
看到天色也不早了,程二牛掏出一本《程朱礼教七十二讲》(张至聪着),挑了一些重点给丁忧夫妻进行了传授后,便辞别丁里长等人,返回信饶府城。
在路上,程二牛左手紧紧地攥着几两碎银,汗水都流了出来,右手轻轻地捏着几个鸡蛋,生怕弄裂了。两名随从一人拎着一只鸡,在乡间的小道上啍着小曲。
丁里长望着他们三人远去,盯着他们衣服后面绣着的“理学”两个字,“啊呸!”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