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大批百姓自告奋勇，也提着长刀，和从城头云梯、城脚洞口涌入的金兵砍杀起来。

到了亥时左右，交战双方从早晨打到夜晚，都已精疲力竭，拼杀的节奏越来越慢。到了这个时候，比的纯粹就是意志力。

士气首先崩溃的是北城的金兵。杜度的镶白旗军，长时间顶着炮火进攻，却看不到破城的希望。前线的士兵开始逃离，后援部队畏缩不前。

北城的朱梅见敌军不进反退，知道敌人军心已涣散，不禁精神一振，大声疾呼，激励将士。

火炮队、火箭队、火枪队等远程部队知道此刻是关健之时，更是使出吃奶的劲头，痛击城下之敌。

北城的金军纷纷从前线退下来，只剩下寥寥几架云梯挂在城墙，空无一人。

镶白旗的溃败如瘟疫般，在整个战场传播开来，连正在苦战的西城金兵都受了影响，也有人偷偷逃走，不愿再冲了。

在后方观战的努尔哈赤见败势渐露，退逃之兵越来越多，将士们已怯战，心知知道今日之事终不可为之，再坚持下去恐怕会出大溃败，只好下令退兵。

在金军缓缓撤军之时，南城的金启倧见身边战友前仆后继，早就杀红了眼，仍是不停地装弹炮轰。

突然间，“轰”的一声巨响，从早上到晚上不停歇的红夷大炮因过热，炸膛了。金启倧和身边十几名将士当场就被炸飞出去，南城城头上直接炸了个大洞。

祖大寿听见巨响，不知发生了什么，急忙跑过来，才知道金启倧已以身殉国。想起昔日和金启倧一起修城练兵的点点滴滴，如今连战友的尸体都找不到，不禁泪流不止。

看到敌群慢慢消失于夜幕之中，袁崇焕、左辅等人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用过晚膳后，袁崇焕便到军营中祭拜阵亡的金启倧等人，探望受伤的将士。

可刚出军营，彭簪古报告的一个消息让他心情更加沉重起来。按今天的消耗量，仓库里的硝石、硫磺最多只够再用一天。

深夜里，何可纲、袁承志两人在城头巡逻。这两天气温直线下降，纵然是袁承志自小习武，漫步在城头上，也觉得寒风刺骨。只见一群士兵们守着暖炉，在城头抱团取暖。

突然，袁承志指着城下一群黑影，说道：“何大哥，你看！是不是敌人夜里来偷城了。”

何可纲笑了笑，说道：“你再仔细看看，像是来袭城的吗？”袁承志看何可纲一脸淡定的模样，心中不免狐疑。

等城下的黑影近了一些，袁承志再仔细一看，只见城下两人一组，抬着担架，身无铠甲，手无武器，确实不像是士兵。

何可纲望着城下，叹息说道：“他们都是被强迫从军的民夫，大多都是汉人。”

原来，女真族受萨满教的影响，认为火焰是世间最神圣的，相信火焰的力量能够净化人的灵魂，让死去的战友早登极乐世界，并能给幸存的族人带来好运。所以，蒙古族、女真族都有在战场抢回阵亡战友尸体的惯例。

成吉思汗就曾颁布《大扎撒》，明确规定，如果士兵在战场上能抢回战友的尸体，就可以获得死去战友的牲畜和财产，连妻妾也一并继承，当然也包括赡养战友老、幼。

女真族则规定，如果士兵在战场上能抢回战友的尸体，记为军功。

在点点繁星下，战场上的清道夫忙碌不停，除了搬运金兵尸体，还要分类整理亡者的头盔、铠甲。

这都是宝贵的战争资源。哪怕有些盔甲已经破碎不堪，也要收回去，回炉重造。

在清理战场过程中，还发现了二十几名被压在下面，奄奄一息的伤兵，便赶紧用担架抬回军营救治。

何可纲正在城头巡察的时候，突然看见袁崇焕领着三名亲兵走上了城头，不禁一愣，上前施礼问道：“袁大人身上有伤，为何不好好休息？”

袁崇焕笑了笑，说道：“这点伤不碍事。我睡不着，便来巡城。可纲你也劳累一天了，去好睡一觉，养足精神迎接明日之战。”

何可纲连忙推辞：“今晚值夜是我职责所在，不敢由大人代劳。”

袁崇焕板着脸说道：“这是命令，不是请求。”何可纲见袁崇焕如此坚持，只好从命，回城中休息一会。

袁崇焕望着城外敌营，心事重重，又喜又忧。喜的是今天将士们在守城战中一步不退，把士气打出来。忧的是城内各种军备物资开始捉襟见肘。

火龙箭只剩下三十几筒，悬柜已经扔完了，万人敌所剩无几，关键是火炮、火枪等必需的硝石、硫磺只够撑一天了。

长夜漫漫，袁崇焕根本无心睡眠。今天这一战实在太震撼了。将士们浴血苦战，而百姓们也是奋不顾身，自发组成预备队，冲向战斗一线。

他亲眼目睹了一名无甲之民抱着身披三层甲的白甲兵，一起坠落城外。假如自己万一守不住宁远，黄泉路上有何脸面见这些父老乡亲。想到这里，袁崇焕不禁有一种无力感。

细细回想，袁崇焕觉得名声大噪的八旗军也没有想象的骁勇善战。有些骑兵见城头炮火连天，借抢战友尸体之名，逃之夭夭。有些干脆就装死，等到鸣金收兵时，又“死而复生”，连忙归队。

一会，袁崇焕又担心起西城墙。西城被凿成了蜂窝煤，有四处已被凿穿。如果明天继战，再挖下去，倘若城墙一旦开裂，甚至倒塌，又该如何应敌？

袁崇焕仰望星空，心绪慢慢平静下来，暗忖：“与其胡思乱想，不如好好梳理下今日指挥有什么失策之外。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能做的便是尽人力而听天命，力尽而不憾。成败与否就交给命运吧。”

与此同时，同样仰望星空，无心入睡的还有金军大营中的努尔哈赤。昨天这仗打得实在让他憋屈。

努尔哈赤刚刚去了埋葬着大大小小八旗军官的荒地。火光下，他仔细地看着一根根插在地上的木牌，上面写着许多他熟悉的名字，也有许多新晋军官的名字。

在努尔哈赤四十多年的戎马生涯中，他遇过各种各样的对手，有的让他害怕，有的让他愤怒，更多的是让他藐视，但宁远守军第一次让他感觉到无奈。

他心中不得不承认，宁远 城多兵种、多武器配合的防守体系确实是滴水不漏，除了一味强攻，别无他法。

更让努尔哈赤不解的，是宁远军民前赴后继的勇气和斗志昂扬的信心。这和他以往所遇到的大夏官兵完全不同。

在努尔哈赤印象，大夏在辽地的部队腐败不堪，将疲兵怯，帅不知兵，往往是一触即溃，非逃即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