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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喝雉呼卢名园作豪赌 扬声掷骰侠客儆凶顽(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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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蕾呆呆地望向擂台,只见张丹枫白衣飘飘,脚登粉底鞋头戴白方巾,衬着粉雕玉琢的面庞,笑吟吟地纵身上擂台,姿态美妙之极,真有如玉树临风,梨花飘雪,端的是人物俊秀,潇洒出尘。这一登台,满场武士都给他比了下去,尚未出手,已赢得一片彩声。皇帝坐在正面看台,心中也暗暗赞道:好个风流人物!笑对总管康超海道:“这人倒应该去考文状元!”康超海含糊应了一声,目不转晴地盯着张丹枫,面上显出凝惑的神色。只见张丹枫向正面看台瞟了一眼,眼光有如寒冰利剪倏地从皇帝祈镇面上一掠而过,皇帝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心道:“这人看来儒雅风流,眼光却充满杀气!”他哪里知道,张丹枫的祖先,就是和他朱家争夺江山的大仇人!

张丹枫这一登台比武,不但是大出云蕾意料之外,于谦和云重也是万万料想不到!于谦想道:“张丹枫乃当世奇才,我屡次劝说他为朝廷效力,愿以身家性命保荐他他都不允,怎么他却会来考这劳什子的武状元?”云重更是吃惊,心道:“这□明明是瓦刺的奸贼,为何他也来与我争夺武状元?”欲待喝破他的身份,却又碍于他乃是自己顶头上司张风府保荐的。因此云重虽然深心愤恨,却是做声不得。

张丹枫旋转身躯,面对云重,笑吟吟地手抚剑柄,一揖说道:“云兄手下留情!”云重心头怒起,眼中直欲喷出火来。可是身在擂台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却又不能失礼,只好双目圆睁,也抚刀还了一揖,低声喝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张丹枫一笑道:“这又何必!”话犹未了,只见云重一个“跨虎登山”式,呼的一声,大力金刚手猛然发出。他与张丹枫行过了武士的见面礼仪,再也不客气了。

云蕾急得直尚冷汗,但见擂台之上,张丹枫右手一勾,沉掌一引,刚喝得一个“好”字,云重宝刀一起,青光疾闪,刀随掌发,又已人斜刺劈来!这一掌云重用的是千斤大力的重手法,被张丹枫轻描淡写地卸劲化开,心中实是吃惊非小。所以那一刀劈下,更是绝不留情。而张丹枫暗运内家真力,以右手的力道才刚能抵消云重左手的劲力,心中也是暗自赞道:“大师伯的大力金刚手法,果然名不虚传!”不敢怠慢,一个反身拔剑,就在云重的宝刀堪堪劈到之际刷的还了一招。这一招挡得恰到好处,云重也不觉道出一个“好”字,刀锋一转,急急变招横扫。

云重心知张丹枫的宝剑乃是神物利器,远非自己的红毛宝刀可比,深恐被他宝剑削断,所以用的全是横截手法,刀光闪闪,不离张丹枫的关节要害。这是从近身缠斗的摔角之技变化出来,完全是拼个两败俱伤的战法,每一招式,都用得险恶非常!

张丹枫一声长笑,长剑一圈,身形一转,只见剑光疾起,倏时冷电精芒,缤纷飞舞,剑风飒然,擂台之上,都是张丹枫的影子,就如有数十人持剑,从四面八方疾攻而来。云重兀立台心,不敢移动半步,但见人影闪时,便是一刀,每一招都是快如闪电。云重的横截断门刀法虽然狠辣,但张丹枫身法快到极点,有如晴蜓点水,一掠即过,双方斗了五七十招,兀是毫发无伤。皇帝看得眉飞色舞,大叫:“好啊,好啊!”云蕾却是心急如焚,既怕张丹枫伤了云重,也怕云重伤了张丹枫。

在旁人看来,这两人一个剑法精妙,一个刀法狠辣,恰是功力悉敌,难分轩轾,但在云蕾看来,其中却有高下。云蕾曾与张丹枫数度联剑对敌,识得张丹枫剑法的精微奥妙所在,他战了这么些时候,却还没有一招施展杀手,确似有意留情。而云重已是出尽全力。高手比武,胜败生死,相差只在毫发之间因此双方险招迭见,而张丹枫遇险的次数更比云重为多。于谦也看得心惊胆战,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云蕾说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这真是何苦来?何苦来?”但这是抡元大典谁也不能制止。

云重出尽全力,还只是堪堪打个平手,心头焦躁之极。更兼他适才与陆展鹏苦拼了一场,耗了不少气力,而今与张丹枫又是一场恶战,拼了六七十招,渐感气力不支。张丹枫仍是挥洒自如,但他每一招都使得恰到好处,忽疾忽徐,绝不让云重露出败象,仍是维持着平手的局面。这时连云重也觉出他是有意相让了,越发火起,猛运金刚大力手法,右手一刀,左手一掌,呼呼呼,连劈三掌,施展师门绝技,金刀夹掌,把张丹枫逼到离身数尺之外,骤然一个翻身,拖刀便走。张丹枫心中暗笑道:“你这拖刀诈败之计骗得谁来?”将计就计挺剑直逼,哪知云重又是一个“鹞子翻身”,左手一扬,只听得铮铮数声六七粒铁莲子破空飞出,互相激荡,或走直线,或成弧形,斜方拐角飞来,全是奔向张丹枫的要害穴道。这种打暗器的手法乃是玄机逸士的独门绝技,暗器竟然可以拐弯打穴,直把场中所有高手都看得目瞪口呆!

忽听得叮叮叮几声连响,声音微细,在铁莲子激荡的声音遮盖之下,看台上的人几乎分辨不出,但云重却是入耳刺心,只见所发出的铁莲子全都被打落台下。云重是名师高足,自然知道这乃是被张丹枫所发的暗器击落,但听声辨器,不过是梅花针之类的极微细的暗器,而竟然能把他用重手法发出,而且体积比梅花针大数十倍的铁莲子打落,这份功力,真是非同小可!不特此也,张丹枫这一出手,立刻令云重想起刚才的一桩怪事!

云重想起上一场与陆展鹏苦斗之时,最后那一击,本来双方都得两败俱伤,但在最最危险的关头,陆展鹏忽然莫名其妙地跌倒,当时云重也是大惑不解,而今看了张丹枫所发的暗器不觉恍然大悟:原来刚才暗算陆展鹏的竟然是张丹枫!想不到这个“仇深如海”的敌人,竟然暗助自己!

这霎那间,云重又是羞愧又是感激,但也还有几分愤恨。正在不知所措,忽听得张丹枫笑道:“看剑!”眼前白光一闪张丹枫又是刷的一剑刺来,云重本能地还了一刀,正在思量,这个武状元该不该拱手相让,忽然发觉张丹枫的剑光已把自己前后左右的退路全都封着,看他剑势如虹,下一手便是杀手,云重大吃一惊。习武之人,遇险必救已成习惯,这时该不该照江湖规矩--心知不敌,便该相让,已是无暇考虑,急急左掌横截,右刀一穿,正想用“崩去裂石”的招数硬接硬解,忽听得张丹枫低声说道:“这招不行,快用三羊开泰!”云重不由自主地嗖嗖嗖连劈三刀,果然使出一招三式的“三羊开泰”招数。张丹枫使的是“八方风雨”的封闭剑术,这时剑尖刚刚画了半道圆弧,招数尚未用尽,忽被“三羊开泰”的招数一冲,顿时反客为主,门户大开,尖叫一声,云重招数使开,收手不住,又是左右中连劈三刀。只见张丹枫连连后退,到云重第三刀疾劈来时,似是无可抵敌,忽然一个“细胸巧翻云”,翻身一个倒纵,身形如箭,向后疾飞,竟然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轻飘飘地飘落地下。胜败已判,张丹枫输了!满场高手,都不禁轰然喝彩,称赞云重那一手反败为胜的“三羊开泰”招数,真是妙到毫巅,除了云蕾,谁也看不出是张丹枫故意相让!

原来张丹枫之所以参回比武,目的就在于暗助云重夺取武状元。张丹枫知道大内总管康超海的两个师兄弟也参回比武,这两人武功与云重不相上下,尚有数名高手,武功亦不过比云重略逊一筹。照考试的规矩,最少要连打两场才能休息,则云重实是毫无把握,因此张丹枫才冒这绝大的危险,叫张风府作保,也来参加考试。在前日的淘汰赛中,他不与云重同组,而与康超海的另一个师兄,及名武师金钩吴锋、卫士路明等高手同组,张丹枫将这三人全都淘汰,给云重减少了劲敌,临场之时,又暗助他打败了陆展鹏,最后自己接着上场,又指点了他一招,故意让他反败为胜,这才成全了云重的功名。张丹枫的苦心,连于谦和张风府都不明白。云重这样得胜,实是梦想不到,这时满场的喝彩之声尚未停息,云重呆呆站在台上,竟似痴了,脑中思潮起伏,竟忘了该走下台来,请求休息。忽听得正台看台上一声大喝:“快快捉这叛贼!”

云蕾、云重听得这一声暴喝,都惊得从沉思中醒了过来,只见伴着皇帝在正面看台上的那个大内总管康超海挺立台前,指着校场中张丹枫的背影,喝令武士们快快捕捉。原来康超海的那两个师叔,“铁臂金猿”龙镇方与“三花剑”玄灵子,在青龙峡被张丹枫与云蕾联剑杀败之后,逃回京师,曾对康超海说起两人的形貌,尤其对张丹枫印象深刻更是说得详细。“铁臂金猿”与“三花剑”今日虽不在场中,康超海见了张丹枫的形貌已是心里怀疑,暗中留意,这时打定了“宁可捉错,不可放错”的主意,恃着大内总管的身份,竟然就当着皇帝面前,下了逮捕张丹枫的命令。

满场的喝彩之声给康超海这一声暴喝登时镇压下去,护场的卸林军与武士们尚未弄清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听得几声狂笑一声尖叫,张丹枫倏地冲到了场边跑道,而看台上的康超海却一个倒栽葱跌落台下。原来他也冷不及防,给张丹枫的飞针暗器射中了穴道!

武士们大骇疾呼,纷纷追上跑道,只听得张丹枫又是一声长啸,那匹“照夜狮子马”电一般奔上跑道,张丹枫哈哈大笑跨上马背,宝剑疾挥,将背后射来的箭全都拔落,那匹宝马狂冲怒嘶,风驰电掣般奔出校场,谁也拦阻不住!

王振手颤脚震,连声说道:“这、这还得了!快叫保人张风府上来!”忽听得皇帝说道:“且慢,先问问康超海这是怎么回事?”康超海武功亦算高强,这时已运气解了穴道,但关节的软筋被利针所伤,尚要待用磁石吸出才能痊愈,一跛一拐地走上台来。皇帝道:“你怎么啦?”要知康超海乃是大内总管,平日总想与张风府争夺京师第一高手称号,爱面子得紧。而今张丹枫被张风府的一个手下打下擂台,而他却被张丹枫的暗器所伤,这种失面子之事如何敢对皇帝直说,只得讷讷而言道:“奴才急于捉拿叛贼,不小心摔了一跤。”皇帝一笑道:“那个张丹枫是叛贼吗?”康超海道:“是呀,他曾经伤了御林军的大统领张风府,劫去了张风府手中的重要囚犯,就是那个叛将周健的儿子,张风府不是禀奏过皇上吗?那劫贼就是这个张丹枫呀!”康超海未曾好好思量,又要掩饰自己师叔被张丹枫打败的事实,将过错都推到张风府头上。皇帝听了,不觉哈哈大笑,道:“爱卿,你想必看错人了?若然张丹枫曾伤过张风府,张风府如何肯给他做保人?我看张丹枫此人虽然给云统领打败,武功亦是不弱,而且相貌堂堂,可以重用,可惜给你吓跑了。你好好寻他回来吧,不准吓唬他!”这位皇帝平日虽是受王振所挟制却也不算昏庸,而且还欢喜卖弄点小聪明,这时自觉看法比康超海高明,把康超海取笑了一顿,得意洋洋觉得康超海无事自扰,实是愚蠢。张风府捏了一把冷汗,幸喜皇帝并不追究。

骚动过后,比武继续进行,云重连胜两场,取得了决赛的资格暂告休息。此次参加武试特科的举子虽多,但经过初试、复试与淘汰赛之后,只有二十四人有资格参加擂台比武,争夺状元,至张丹枫止是第十五场,尚剩下九场,强存弱亡,优胜劣败,很快就比出个结果。九场比赛完了,只有一人能连胜两场,与云重决赛,这人叫做樊俊,乃是京师三大高手之一,御前侍卫樊忠的胞弟,武功出自乃兄传授,与云重相差甚远,决赛时不到十招,就被云重的金刚大力手震下擂台。在满场欢呼声中,皇帝亲自给云重披红挂彩,宣布今科武试功德圆满,云重夺得了武状元。

云蕾自是满心欢喜,回到于谦府上,只等云重获得新的官职,搬出皇宫之后,就准备叫张风府陪她去认认哥哥。哪知一连等了几天却毫无消息。不止云蕾焦急,即于谦也纳罕异常。按说云重已中了状元,最少也会被封作什么将军之职,另赐官邸,不必再在内廷当守夜的卫士了,但却迟迟不见皇帝的明令宣布,这可是历朝少见之事。于谦虽是大臣,可是对于封官赠典之类的朝廷“恩典”,却也不便去问皇帝。

云重夺得了武状元之后,如醉如梦,听着众人道贺,自己却怎样也笑不出来。他未受新职之前,还是宫中的轮值卫士,在内廷与外廷分界之处,有一排房间,是内廷卫士们的住所,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闭上房门,同伴们纷来道贺,他都不予接见。有的以为他中了武状元就摆架子,有的则以为他比武之后身体疲倦,需要休息,应该原谅。谁也料想不到,他中了武状元之后,心情却是落寞之极,甚是不安。这时正一个人闭上房门,冥思默想。

别人不知,云重自己心中却是明白,这武状元可并不是凭自己的本领夺来,而是张丹枫有意相让的!要自己的“仇人”相让这岂不是生平的奇耻大辱!但状元已经到手,难道还去对皇帝说明真相?云重思潮起伏,越想越闷,忽听得大小太监敲门叫道:“皇上召见。”

云重又惊又喜,匆匆整好服饰,随太监走过廊曲榭,到文华殿的御书房,只见书房内灯火熠耀,皇上一人独坐看书,见云重到来,挥手令太监退下,关上房门笑道:“卿家武艺高强大魁天下,可喜可贺!”云重满面通红,讷讷说道:“承皇上谬赏,微臣粉骨碎身,无以为报。”皇帝看了云重一眼问道:“卿家是哪里人氏?”云重略一迟疑,答道:“臣祖居河南开封。”皇帝眼珠一转,又盯了云重一眼,忽道:“如此说来,你与前朝的大臣云靖乃是同乡同姓了。你和云靖是怎么个称呼呢?”云重心中一痛,跪奏道:“前朝云钦使是我的爷爷。”

云重身是罪臣之后,身份隐瞒多时,从不敢对人提起,这时皇上问起,不敢不说。只见皇帝面色一变,道:“云状元,你心中对朕可有怀恨么?”云重心痛如割,道:“微臣祖父孤忠为国,求皇上洗涤罪名。”眼泪不觉夺眶而出,皇帝本无眼泪却也假作以袖拭泪,说道:“你的爷爷一片忠心朕亦知道,赐他自尽,本不是我的主意。”云重一怔不禁抬头看看皇帝。皇帝续道:“不过要替你爷爷洗雪罪名却还要待诸异日。”

原来这位皇帝并非愚蠢,只是他自小便受王振挟持,不能自主,他也常想收回权柄,免得太阿倒持,变生肘腋,只是王振羽翼已成,动之不得,因此打算培植心腹势力,渐渐削弱王振的权柄。云重一片忠心又与王振有仇,正是他理想的人选。云重听得皇帝说明,害死他爷爷乃是王振的主意之后,果然痛哭流涕,矢志为皇上效命,清除奸党。皇帝待他拭干眼泪,这才微笑说道:“卿家不必心急,现在还未可打草惊蛇。”

云重奏道:“求皇上赐我效命边关,统率师旅,将来战事一起,勤王之师四集,我有了兵权,打退瓦刺后,便可回师肃清君侧了。”皇帝微微一笑,道:“这也暂缓!”云重好失望只见皇帝又盯了自己一眼,笑道:“那个与你比试的举子,是叫做张丹枫不是?他的武艺也很不错呀!”云重面热心跳,咬一咬牙奏道:“皇上明察,那张丹枫的艺实在微臣之上,这武状元乃是他有意让与我的!”在此之前,云重心中患得患失,甚是不安,如今说出实话,心情反而平坦。皇帝面有讶色,忽然笑道:“你倒老实,其实你不说朕也看得出来。”云重不觉又是一怔,心道:“皇上养尊处优,料他不懂武艺,张丹枫让我那招,满场高手,无一知晓,他怎么看得出来?”心中疑惑之极,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道:“你可知道张丹枫是什么人吗?”云重道:“微臣正欲奏知皇上,这张丹枫乃是瓦刺国右丞相张宗周的儿子,这番偷入边关,只怕不怀好意。”皇帝微微一愕,道:“原来他还是张宗周的儿子!”云重忙道:“张风府只怕还不知道他的来历,见他武艺高强,所以保荐。张统领忠心一片,求皇上不要见疑。”云重以事处两难,不得不说,说了之后,赶忙替张风府掩饰。皇帝道:“不知不罪,说到疑心吗,唔,朕倒不疑张风府……”云重面色大变,奏道:“张丹枫将武状元拱手让我,难怪皇上疑心,其实他却是我家的世仇!”说明原委,又将爷爷的血书给皇帝看,皇帝这才笑道:“我也并不疑心于你。张丹枫此举,不过是有意示恩,令你忘掉国恨家仇罢了。你当然不会中他圈套。”皇帝轻描淡写的风句说话,把云重哄得服服贴贴,本来对张丹枫的几分感激,这时也化作云烟。只听得皇帝又道:“你来,我给你看一张画像!”

皇帝拉开书橱,取出一张画像,画中人头戴皇冠,身穿龙袍,相貌威武。只听得皇帝声音微微颤抖,道:“你看张丹枫可有点像此人么?”云重大为惊愕,仔细看时,只见轮廓果然有些相似,只是画中人比较粗豪,而张丹枫则极为潇洒,神情气度大是不同。云重心道:“难道张丹枫竟是皇室之人吗?”皇帝又问:“是不是有点相像?”云重嗫嚅说道:“是、是有点相像。”只见皇帝面色大变,指着那画像道:“你死不瞑目还要叫子孙来抢夺朕的江山么?”云重惊骇莫名,道:“他、他是何人?”皇帝冷笑道:“画中贼王是伪大周皇帝张士诚,张宗周、张丹枫都是他的子孙。哼,取名宗周,岂不是想借外寇之力,复他大周的正统,灭我大明江山?”张丹枫是张士诚的后代子孙,云重还是第一次知道,此事太出意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心中只是想道:“怪不得他们父子如此憎恨大明朝廷,可是皇帝又怎么能够知道?他既然知道,为什么又不在校场比武之时将张丹枫拿下?”

只听得皇帝又道:“当年张士诚与我大明太祖争夺江山,在长江决战,兵败身亡。据闻他在临死之前,将金银珠宝都埋在苏州一个地方,金银珠宝也犹罢也,还有一张军用地图,详注天下山川险要的形势,留在人间,遗患无穷。是以太祖留下遗命,务必要将张家后代斩草除根,并要寻获张士诚的宝藏地图,大明江山才能安稳。张丹枫现在已闯出校场,离开京城,朕料他必是前往苏州那觅地图宝藏去了。朕赐一匹御马给你,你立即追往苏州,跟踪张丹枫,在他未得宝藏与地图之前,不可下手,待他取得之后就立刻将他杀掉,将首级拿回见我。”

云重打了一个寒噤,不敢回话。只听得皇帝又是微微一笑说道:“朕另外还派七名大内高手助你,至苏州会合,你放心吧。”云重一想,张丹枫武艺虽然胜过自己一筹,但有七名高手相助,料能将他制服,于是欣然领命。

你道皇帝何以知道张丹枫的身份来历?原来张丹枫在参加校场比武之前,早已深思熟虑,准备万一给人发现之后如何应付。果然当他与云重比试之后,便给康超海喝令捕拿,他一面用飞针暗器伤了康超海,一面将早已写好的一封信,卷成一个纸团,抛入皇帝的龙袍之中,他发暗器的手法超妙绝伦,非唯旁人不知,连皇帝自己也不知道。直至回宫休息,脱下龙袍,才发现这一封信,信中首先说瓦刺入侵在即,叫皇帝善辨忠奸抵御外祸,并列举王振与瓦刺私通的证据,叫皇帝及早防备。其次直说自己本与皇家有世宿冤仇,但若皇帝肯全心抗敌,则这冤仇也可化解。再劝皇帝不可残害忠良,否则自己取他首级易如反掌。

这封信写得情文并茂,软硬兼施,本来是张丹枫一片为国家打算的忠心,岂料皇帝看了,先是一惊,心中想道:“世上竟有这样的异人,若不除掉朕的性命岂不是在他掌握之中?”继而联想起太祖的遗诏,猜度此人十九是张士诚的后代,所以才会有“世宿冤仇”之语,暗自拿出宫中所藏张士诚画像比对果然有些相像,越发骇怕,对张丹枫的好意,全不理会。因此才有遗令云重与其他七名高手前往苏州之举。张丹枫写这封信虽然有如对牛弹琴,但却也有一点成功之处,那就是在皇帝未能捕杀张丹枫之前,为了怕他暗杀手段的厉害,这就绝对不敢降罪保荐过张丹枫的张风府。

皇帝的骇怕疑虑,云蕾的焦急不安,都暂且按下不表。且说云重领了皇命,第二日一早便秘密出京,皇帝所赐的御马虽不及张丹枫那匹“照夜狮子”的神骏,但也相差不远,六七日间,便跨过了河北、山东两省,进入江苏。这一日到了吴县,吴县与苏州相邻,不过半日路程。云重缓了口气,策马慢行。江南山水秀丽,天下闻名,云重这时不必急于赶路,心境稍稍宽舒,放目浏览,但见田亩纵横,港汊交错,波光云影,浅山如黛,处处显出江南水乡的情调。云重久处漠北,几曾见过如此幽美的风景,心旷神怡,忽觉在尘世上逐利争名实是无谓。走了一段路程,眼前一亮,前面一个小湖在路边平静的躺着,蔚蓝的天色,映以淡碧的湖光,真是一幅绝妙的图画。湖边有一座古墓,云重投眼一瞥,忽见碑石上写的是几个篆字,乃是“澹台灭明之墓”,吃了一惊,心道:“澹台灭明乃是瓦刺的大将,上个月还在北京,怎么这里有他的墓?而且这墓形式奇古,显然不是新近所造。”正疑惑间,忽见一个牧童,牛角挂书,自湖边缓缓行来。云重问道:“小哥,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何人坟墓?”那牧童笑道:“你这位客人想是远地来的,这个村叫做澹台村,这个湖就叫做澹台湖,这个墓就是我们始祖的坟墓。”云重奇道:“什么,是你们始祖的坟墓?”那牧童笑道:“看你不像是没读过书的人,难道连澹台灭明是什么人也不知吗?”云重一怔,只听得那牧童问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句成语你懂得么?”云重心中微愠,道:“小哥你倒考起我来了。这句话是孔子说的,子羽是孔子的学生,品学兼优,但相貌丑陋,所以孔子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就是叫人不要只看外表的意思。”那牧童笑道:“可不是来。我们的始祖澹台灭明,就是孔门七十二第子之一,他别号子羽,只要读过四书的人都会知道。这个湖本来是他的住宅,据说后来沧桑变化,下陷为湖,所以叫做澹台湖。我们的县志里都载有的。”那牧童侃侃而谈,旁证博引,顿时令云重呆了。

云重的师父董岳文武全才,云重小时也曾跟他师父读过经史,此时想起孔门七十二弟子之中,果然有一个叫做“澹台灭明”。还记得自己在第一次听得瓦刺有个大将叫做澹台灭明时心中还暗暗好笑:这样一个武夫却取了一个古代名儒的名字。自己还一直以为“澹台”乃是胡姓,谁知却是江南文物之邦的姓氏,而且还有墓留有江苏吴县,供人瞻仰。不过这个墓大约是他后代子孙所重建,看墓碑的篆字和营造的形式,最少也是秦、汉以后的建筑,绝不是春秋时代的遗冢了。

那牧童一笑说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圣人的话,果然说得不错!”短笛横吹,骑牛缓缓而去。云重心中一怔,咀嚼“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两句名言,心中想道:“原来那澹台灭明果是汉人,难道这名字是他有意取得与先贤一样吗?澹台灭明相貌奇丑,这点倒可以与古代的那个澹台灭明相提并论,但他投靠番邦,又岂能与先贤相比?唔,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莫非他取这个名字,其中也含有深意?叫我们不要只从外表的相貌行径去看他?难道这‘灭明’二字含意不是要‘灭掉明朝’?哼,难道那个一介武夫的澹台灭明也有什么崇高的胸襟报负?”

云重绕过澹台湖,进入澹台村,心中不住地想澹台灭明的事,想起自己前次在正定夜袭番王,澹台灭明武功远胜于己,显然未下杀手。又想起他在张风府家中比武,曾经替张风府打退暗算他的对头之事,心中更觉疑惑,忽而笑道:“此一澹台彼一澹台,此澹台不是彼澹台,何必想它。”这时已是中午时分,烈日当头,口中焦渴。江南苏杭一带,茶亭酒肆,处处皆是,这条路从村中穿过,两旁田亩,竟无一人耕作,路边的茶亭酒肆也没一间开门。云重见此景象,十分奇怪,心道:“这澹台村难道没有人的吗?”

云重再策马行了一程,口中焦渴更甚,忽见路边有一茶亭有一个老妪在那里卖茶。云重笑道:“行了这许多路,才觅得喝茶之处。好在不是处处如此,要不然我倒以为是在大漠旅行了。”进入茶亭,系好马匹。那老妪道:“客人来了,明儿倒茶。”只见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女,提着茶具出来,给他倒了一杯碧绿的香茶。那少女虽是荆钗裙布,面目却自有一股清秀之气,那老妪道:“我们这一村都是复姓澹台,你就叫我澹台大娘好了。”正与那老妪搭讪聊天,忽见一骑快马经过茶亭马上骑士相貌粗豪,并不下马,就放开喉咙问道:“喂,我问你这老婆婆,昨日是不是有个白马书生,经过这里?”“白马书生?”云重不由得蓦然一惊,这人所探问的“白马书生”,岂不是张丹枫吗?

那老婆婆瞪了一眼,道:“没听见!”那骑士跳下马来,大声叫道:“我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白马书生?”声震屋瓦,那老婆婆张目结舌,仍不作声。骑士大怒道:“就是聋子也该听见。”走入茶亭,就要揪那婆婆。云重心知有异,轻轻伸臂一格,他练的是金刚大力手功夫,这一格暗藏劲力,那骑士几乎给他摔倒,大吃一惊,情知遇到高人不敢发作。云重笑道:“有话好说,何必生气?这位老婆婆耳朵是有点不大方便。”其实这老婆婆适才还与云重谈话,云重此言乃故意替她掩饰。那老婆婆却一笑道:“我这耳朵很怪,太大声听不见,太小声也听不见。要不大不小,恰到好处才听得见。你刚才问什么?再说一遍。”那骑士按下怒火,柔声说道:“请问有一位白马书生可曾从这里经过?”那老婆婆道:“啊,白马书生?呀,是,是有一位白马书生,他昨天这个时分从这里经过,吩咐下来,说凡有人问及他的,都请在明日中午到苏州快活林相会,他请喝酒。”那骑士听了此言,立刻上马便走。那老婆婆冷笑一声,道:“明儿,记下来了!”那少女坐在一角绣花笑道:“是记下来了。”把锦缎一扬,上面绣有七朵红花,有大有小道:“这是第七个!”

云重好生纳闷,他情知这两母女不是常人,但自恃武功,也不避江湖忌讳,禁不住问道:“什么白马书生?那快活林又是什么地方?”那老婆婆盯了云重一眼,笑道:“你这位客官为人很好,我说与你听。快活林是苏州一个销金场所,听说以前张士诚在苏州称帝时,曾把那地方建作行宫。后来张士诚战死,快活林被官家当作逆产处置,产给商买。现在快活林的主人叫做九头狮子殷天鉴,他把那大好园林,变成秦楼赌馆,弄了不少造孽钱,广买田地,买到我们吴县来。澹台村的田地,十之七八都是他的。”云重道:“如此说来,这九头狮子也算得是个大恶霸了,但这与白马书生又有何干?”那老婆婆道:“我们这个茶亭的地皮也是他的,他每个月要来收三两六钱银子,我们欠了三月租钱,他昨日就派了两个武师来,说要拉明儿作他的丫头,抵偿租钱,恰恰那个白马书生经过,替我们还了银子,又将那两个武师打得个狗吃屎。”那少女插口说道:“好,那书生可没有打人,是那两个武师打他。哈真妙极了,那两个武师拳头刚碰着他的身体,就哎哟哟直叫起来,也不见那书生还手,那两个武师就跌倒地下乱滚,爬起来时,我瞧见他们的拳头都肿得像海腕般大。客官,你见多识广,这可是什么邪法?”云重心知这是种类似“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嘴中却道:“我也不知道。”那老婆婆道:“那两个武师本领为济,口却很硬,对那白马书生道:‘有种的你到快活林见我们的九头狮子。’那白马书生仰天大笑道:‘过两天我就去看他。看看九头狮子是怎么凶法?’”

云重心中甚是奇怪,想道:“张丹枫到苏州来明明是要找他祖先的藏宝与地图,却怎的没来由多管闲事,与一个恶霸作对,不怕露出身份么?若说行侠仗义,那么将那两个武师折辱了一顿,替这两母女还了银子就算了,天下恶霸打之不尽,何况他又有大事在身,岂可意气用事,轻重倒置?”但一想到所见所闻,张丹枫的每件行事,都是计划缜密,含有深意,心中又是捉摸不定。

那老婆婆续道:“那位白马相公把两个武师赶跑之后,又对我道:你叫村中的男子后日都到快活林瞧热闹去,我有银子分给他们。客官,你当然不稀罕他分银子,可也想瞧瞧热闹去么?”云重道:“我久慕苏州园林之名,何况又有热闹可看,那是定然要去的了。”付了茶钱,立刻告辞,偷眼一瞥,只见那少女的锦缎上已绣了第八朵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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