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又起寒风,霜花沁雪。
地上很快盖上一层浅白。
沈晏之负手立于书房窗边,定定望着郁秀院方向出神。
今晚她睡得很早,他不敢去打扰。
雪花和寒风一股脑吹进来,落在绣着焦叶纹的锦衣袍角,很快被屋内地龙所带来的热气融化,留下一点若有若无的水痕。
他像个石像矗立在那里,感受不到外界刺骨的冰寒。
一双漆黑深邃的双目,企图透过阁楼辅翼、屋檐青瓦,看到郁秀院里酣睡的人。
思念像是剧毒,每时每刻都在腐蚀着他的心,将里面变得空寥荒凉,千疮百孔。
他活着,不过是被复仇控制的行尸走肉。
她是唯一的解药,能让他白骨复肉,心脉重跳。
他每天竭力谋划,苦心克制自己不去靠近她,只为有一天,能和她光明正大乘一车、住一屋、睡一榻。
拥着她,告诉世人:“这是我的妻,我沈晏之此生最爱之人。”
眼见着屋内已被寒风全部侵占,诸左拢了一下外衣,上前道:
“主子,早点歇息吧。”
沈晏之回首,嘴角眼梢氤氲着暖阳明霞的温柔。
“你知道吗?上次和她同乘一辆马车,是几个月前,从东羌回大楚的路上。”
“整个回程,她都不愿正眼看我一次。”
分开的每一刻,他都刻骨铭心,度日如年。
诸左语塞,不知如何接话。
想了许久,道:“主子,夫人前些日子愿为你重新做护膝,应是原谅你了,只是还在闹脾气。”
“到丘宁山,你和夫人有了独处的机会,隔阂也许就能说开了。”
“但愿吧。”
步步为营到现在,能短暂地和她乘一车,住一屋,已让他欣喜若狂。
他不敢奢求对方因为五日的独处完全原谅他。
只要愿意多施舍给他一个笑脸,就能让他枯寂的心再次剧动起来。
*
今日一早,大雪变成了小雪。
沈晏之一起床就去了秋棠院,向贺妙心告别。
他到的时候,秦归晚也在。
他全程佯装无视,当着秦归晚的面,对贺妙心深情款款叮嘱起来。
“妙心,你脸上有伤,在府里千万别吹了风,也别吃发物,记得按时上药……”
“我离开这几日,照顾好自己……”
事无巨细说了许多,秦归晚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心如止水。
她并不觉得伤心,甚至有一瞬,对贺妙心产生了莫名的同情。
这世上,任何一个相信沈晏之深情的女人,最终都会万劫不复。
这次出行,沈家有三辆马车。
沈群山独乘一辆,沈晏之和秦归晚共乘一辆,还有一辆专门放行李。
百官乘坐各自马车到皇宫门口汇合,跟着龙辇一同出城,一路有御林军和三大军营之人护送。
从皇宫到丘宁山,大概需要两个半时辰。
去皇宫的路上,因外面都是沈府侍卫,沈晏之并未和秦归晚说话,二人一路无言。
到了宫门口,皇帝尚未出来,官员们纷纷下车闲聊。
沈晏之最近风头正劲,和他搭话的人比较多。
秦归晚坐在马车里,将帘子掀开一条缝,悄悄注视着外面的一切。
沈晏之今日穿了件黑色大氅,腰身挺拔,鬓角如刀,这会并未打伞,站在小雪中,和一群人微笑周旋。
不知为何,黑色让他看起来特别锋利,端雅的五官氤氲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深沉感。
这样的沈晏之,和他在东羌时完全不一样。
秦归晚忽而笑了。
她眼拙四年,至今看不清沈晏之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
自私凉薄、卑鄙无耻、撒谎成性的是他。
深情款款、苦求原谅、悔过自责的也是他。
和百官周旋,将沈家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人也是他。
这个男人,到底有多少副面孔?
他可曾对谁真正敞开过整颗心?
似有感应一般,沈晏之猛然回首,刚好撞进秦归晚未来及收回的笑眸中。
隔着漫天的飘洒雪花,心上人的笑脸亮如朝阳,点亮了他整个人。
如有温水注入体内,蓦然心中一软。
想回个温柔的笑,刚扯起一点嘴角,陡然寒下脸,径直转过了身。
这一瞬的变脸,让秦归晚忍不住低笑出声。
马车里的阿扇跟着往外窥,顺着视线看到沈晏之,惊喜道:“夫人,你是在看大公子吗?”
“嗯。”秦归晚的唇角弯起更深了。
她恶作剧一样凝望着沈晏之,想看看这个男人,如何在众人面前维持虚伪的模样。
沈晏之几次侧首,都看到秦归晚在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自己。
他心里猫爪一样难受,想快点结束这场无趣的等待,早点回到马车上。
越是着急,时间过得越慢。
顾濯缨这会正骑马带人在宫外来回巡逻。
他今日并未陪长公主和定国公一起过来,而是穿着银色盔甲,以五军营千户的身份,一早赶到皇宫门口,带人保护出行队伍。
他穿上盔甲后再无半点纨绔之气,骑在高头骏马上雄姿英发、风流飒爽,惹得贵女们都悄悄透过帘缝窥视他。
快巡视到秦归晚马车边时,老远瞥到秦归晚正全神贯注望着远处的沈晏之。
他忽觉口里酸涩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