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杉越想得太过投入了,以他没能及时注意到,在他自言自语的时候,一道人影从远处的风雨中朝拉面摊缓缓走来。
那道人影来到屋台车前,静静地矗立在拉面摊外,并没有掀开帷幕马上进来,因为屋台车雨棚落下的帷幕遮住了拉面摊的上檐,来人的脸被遮掩在帷幕后的夜色里,看不清面容。
上杉越还沉浸在自己忽然有了三个孩子的喜悦中,两耳不闻窗外事,等到来人靠近后,他才随意地扫了眼帷幕之外,仓促之间只透过帷幕的缝隙看到一道身穿黑色风衣的身影,看身高和体型应该是个男人。
上杉越心不在焉地摆摆手:“打烊了打烊了,食材都已经用光了,想吃面的话明天晚上再来……哦不对,明晚最好也别来了,我得多备点原料,那几个孩子胃口都很大,免得他们来了我的面摊又没东西吃……”
上杉越的语气介乎于低声与呢喃之间,既像是对拉面摊外面的人影说的,又像是不经意间把心里的话给喃喃自语了出来。
然而在上杉越下逐客令之后,拉面摊帷幕外的人影却依旧没有离去,他一动不动地矗立在夜色与风雨中,大风卷起了他风衣的衣摆,露出了他衬里瑰丽绚烂的一角。
“是我没说清楚么?”上杉越看着这位来人似乎不肯离去,微微皱眉,但他还是极富耐心地说,“那我就再重申一遍,拉面师傅现在很忙,没功夫招待客人,而且今天的拉面材料也已经用完了,所以这家拉面摊今天已经打烊了,不做生意也不接待客人了,如果想吃拉面的话,沿着这条巷子走出头,在路边等两个小时就好,那里的连锁拉面馆早晨七点半开业。”
但来到拉面摊外的那个男人接下来的举动又一次出乎了上杉越的意料……那人掀开屋台车的帷幕,径直坐到上杉越面前路明非曾坐过的位置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万元的日元大钞,缓缓地推到上杉越的身前。
“我付给你拉面钱,你不用帮我做面,也不用特意招待我……我只想找个地方待待,待够一碗面的时间后,我会自己离开。”黑色风衣的男人低声说,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无端的疲惫。
“我说没空就是没空,我的话你是听不懂么……”上杉越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扭头望向这位赶也赶不走的不速之客。
然而当他看清这个男人的那一刻,上杉越的眉头忍不住挑了挑,剩下的话仿佛卡在喉咙里,戛然而止。
在上杉越看来,此刻眼前是个过分年轻的男人,看上去和路明非还有绘梨衣他们都是相仿的岁数。
年轻男人的身上,脖子以下的部分全部缠绕着白色的绷带,看起来像个重症未愈的病人,男人没有打伞,似乎是淋着雨徒步来到拉面摊的,此时不论是男人黑色的长发,还是黑色的风衣,亦或者是黑色的纯手工定制的皮鞋,从头到脚都被暴雨淋得透湿,简直就像一只在水坑里滚过一圈的黑色藏獒犬。
然而令上杉越惊诧的并不是男人的年龄,也不是男人落汤鸡似的模样,而是这个男人的神态。
上杉越从未见过这么疲倦的眼神,这个男人现在看起来简直累坏了,他的眼皮子耷拉着,眼神晦色又黯淡,这不仅是一种发乎于肉体上的困倦,更是一种基于灵魂之上的疲惫,看起来就像是从阿富汗的战区逃到这里的难民,老婆、孩子和全部的家人都惨死在了战争和叛乱中,他自己则是唯一的幸存者,一路躲避着枪林弹雨与豺狼虎豹,七天七夜没合过眼睡过觉了,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失去了一切,信仰随着崩塌的生活一起支离破碎。
但男人身上价值不菲的衣服和纯手工定制的皮鞋又说明他根本不可能是从哪个边陲小国逃来的战争难民,这个年轻人看上去是生养于优渥家庭的本地人,用的日语也相当标准。
如果上杉越足够细心的话,他也许能发现这个年轻人此刻的神态简直和六十多年前得知了家族内幕真相时,逃离家族的自己如出一辙……都是那样的无措,都是那样的彷徨,都惴惴不安着,又惶恐惊悸,好像看透了这个充斥着虚假和恶意的世界,在无垠的世界却寻不到一立足点得以安身立命。
但上杉越此刻的思绪仍然停留在路明非的话中,他压根没把眼前这个闯入拉面摊的年轻人往那方面去想,他只觉得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失意极了,就像是前天死了亲妈,昨天死了老婆,今天亲爹又被车撞了似的,所有糟糕的事都发生在他身上。
这种年轻的富家子弟,在凌晨的午夜徘徊在暴雨的街头,浑身是伤,还如此的沧桑又失意……是什么能把一个年轻人变得像老人一样沧桑呢?
有了!上杉越猛地击掌,灵光乍现,他的脑海里闪过一种可能!绝对没错!
上杉越从酒桶里舀出最后一层酒,倒在酒盅里,他把酒盅推到年轻人的面前,又鼓励似的拍了拍年轻人被雨水淋得透湿的肩膀。
上杉越以一副“师傅我是过来人”的神态和语气,缓声说:“小伙子……你失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