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绘梨衣的那碗里,肉依然是最多的。
“稚生你今晚来找我应该不只是为了蛇歧八家和卡塞尔学院合作的事吧?”上杉越坐在源稚生的面前,隔着食台问,“虽然这些年不在你身边,但我了解你的性子,你不是会大半夜跑来向老爹倒苦水的人,你来找我一定不是因为公事,你很有能力,那些事没办法真正困扰你。”
拉面的热气在舞台车里缓缓缭绕,沉默了片刻后,源稚生还是妥协般的点点头,家族的事的确不会让他操心到来大半夜打扰上杉越,他要强的性子某些方面和上杉越如出一辙,大概这就是知子莫若父。
“我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应该离开家族。”源稚生缓缓地说。
说出这句话时,源稚生静静地看着上杉越的眼睛,就好像一个迷茫的孩子在询问父亲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年轻的眼神和沧桑的眼神在氤氲的雾气中交汇。
“是什么让你找不到方向呢?”上杉越看着源稚生,“我听某人提起过稚生你的愿景,去法国的天体海滩卖防晒油……不怎么雄伟的理想,但听起来很惬意,法国的天体海滩啊,不知道还是不是七十年前那副美丽的光景。”
上杉越的眼睛微微失神,似乎是陷入了久远而模糊的回忆,说起来这个老人其实就是从法国而来,上杉越的母亲是法国人,他的童年时光也在法国渡过,而源稚生的愿望正好是去法国……他的身体里货真价实流淌着上杉越的血,如果源稚生从小被上杉越教育长大,今天大概会成为一个惫懒的纨绔子弟吧。
而源稚生看了眼路明非,路明非目不斜视地嗦面喝汤,但源稚生知道……不用说,这件事一定是路明非告诉上杉越的,这事他没有和弟弟提过,至于夜叉乌鸦还有恺撒楚子航他们更没可能。
“我不知道。”源稚生沉默了片刻后缓缓摇头,他轻声说,“小时候我和稚女在深山里长大,那是个很小很小的镇子,风景很好,但看久了也会腻,镇子上只有一所学校,要上中学就必须去镇子以外的地方,整个镇子也只有一间便利店……说是小卖铺其实更合适,货架的最高层摆着电视广告里最新款的汽水。”
上杉越的眼神罕见的柔软,他静静地听着源稚生的叙述,就连呼吸也下意识地放缓,因为这是他没有参与的他的孩子的童年,错过了就无法补偿,但他至少想了解。
“其实那时候小镇里有电视机的人家也不多,每个孩子路过小卖铺的时候,眼神总会不自觉地瞥向货架的最高层,眼神里透着憧憬和向往,好像一罐新款汽水就是可望而不可得的宝贝。”源稚生摇摇头,“我无法理解那种眼神,就像我无法理解为什么稚女觉得这座镇子已经够大了,在那里生活一辈子也没有关系,因为它在我的眼里实在太小了,我在那里生活了那么多年,每一寸土地我都踩过,快要到十岁的时候我简直觉得那个我长大的镇子快要小到容不下我,我告诉稚女我一定要去大城市,我未来会出人头地。”
“你的身体里流着的不是平凡的血液。”上杉越说。
“不,我的身体里流着的是和稚女一样的血,只是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源稚生微微昂起头,看着拉面摊更高一点的地方,“橘政宗来找我了,我如愿以偿来到了大城市,甚至不用我卖力拼搏,我理所当然地成了源家的家主,黑道宗家未来的继承人,当之无愧的大人物,可我并没有觉得多么满足。”
“十二岁那年,我进入了执行局,用了三年成为执行局的局长,和源家家主的身份不同,这个位置是我自己博来的。”源稚生说,“我十五岁那年的生日,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是杀死我执法生涯中第一百只‘鬼’。”
“成为了大人物是什么感受?”上杉越问。
“累。”源稚生从胸口中吐出一口气,在亲生父亲的面前他终于卸下伪装,“真的很累。”
一旁一直安安静静吃面的樱忽然停下了动作,因为她就是在那一年认识了源稚生,成为了源稚生的部下,和夜叉还有乌鸦一起,她并不认识那个向往着更大的天地的源稚生,当她认识这个男人时……或许当时只是男孩,他已经是众星捧月的大人物了,千千万万个浴血的黑道分子追随他或是嫉妒他,他永远冷静、强大又肃杀,可他的眉眼间似乎也萦绕着一团永远也驱散不开的疲倦。
“因为肩上的期望太重了?”上杉越问,他是过来人,六十多年前他也坐在如今源稚生的位置。
“一边的肩上是家人的期望,一边的肩上是同族的罪孽,原本我以为‘鬼’生来就该被杀死,直到稚女也成了‘鬼’,我才知道,他们其中大多数也不过是想拥有正常的人生,只是他们生来就没有选择。”源稚生缓缓闭上眼,话语里满是疲倦,“我曾经杀死个一个叫宫本野雪的女人,她的皮肤很白,病态的白,像雪一样,最后她死在了阳光里,那一刻她已经深度龙化,脸上都是狰狞的鳞片和刺,但我那一刻觉得她笑得很美。”
“稚生,这就是大人物的矛盾对么?”上杉越说,“你必须要做到很多事,但你又无法做到很多事,你满足不了所有人的期待,最后你自己都不信任自己。”
源稚生闭上眼后,视线里一片黑暗,拉面摊暖黄的煤油灯在头顶上轻轻摇晃,就像是一团火,很温暖,近在咫尺,但又遥不可及……所有的蛾子都想扑向火,但它们的结局无一不是被冻死,或者被烧死。
天照命,真的能照亮所有的“鬼”……脑海里又响起这句话,女人轻轻地质问,但声音却那么倔强,像一柄重锤一样狠狠砸在源稚生的心口,让他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