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平之地,千叶已有多年不曾踏足。
连她这等心理素质之人,都会因绝谷七年而产生心理阴影,当初离开时能伪装得再如何平静坦然,后来再回顾也难免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因此对这片地域,产生些不愿靠近的异样也是难免的事。
要说起来,还是式微心大,也算是所谓的“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了——千叶拥有完整的心智,曾见识过大千世界的繁华美妙,曾历经过凡俗尘世的人潮人海,将一个社会性动物丢入封闭式空间,如何能叫人安然面对?
式微不同,大概由于生在绝谷,早先对世界的所有认知就只有一个谷底以及千叶的描绘,虽然能离开他很欢喜,但年少时只与娘亲相依为命的岁月对他来说,也是美好的回忆,小金的伴随还增加了这份美好的重量,他就没什么阴影可言。
前几年对于沿海这一带的实地考察加规划布局都是式微跑下来并实行的,一方面是给式微练手,另一方面也是千叶确实对这片地域有所抵触——不是跨不过心理那道坎,而是说,站在她这样的位置,她已经有足够的能力选择喜爱与不喜爱。
这会儿千里迢迢带魔帝来此,自然是想要叫对方看的事物就在此地。
“修武得道,本就是逆天而行。”
千叶语气比魔帝惯常的口吻还要轻描淡写,甚至眼角眉梢勾勒的讥讽之意,也未影响到这般从容淡然:“要说起来,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海藻,这是自然界的弱肉强食,但人们一直同样将之奉为人世的至理。”
“难道不是吗?”百里渊哈哈大笑,“正如阿珂所说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啊!”
大约是这话确实戳中了他的某点痒处,整个人都有些过分的兴奋,因此那神色间的邪气更为浓重,浓黑的恶意与纯粹的愉悦并存,简直要凝成实质自面上呼之欲出:“既是如此,人本就站在万物之顶,武者又为人世之顶,强者武力所辖之域,合该得到所有——阿珂怜悯幼小自可,但要将万事万物颠倒,视武者为末等下贱之流,这便过了些罢!”
魔帝再看不起自己的道途,再痛恨道途尽头的谎言,他也是作为一名绝世武者而存在。
他于武道上耗费的心力何其多,即便心知肚明这是一条断头路,这世上也有太多的因素促使他不断先行,逼迫他变强大,因此既享受着资质悟性的便利,又痛恨着这些才华让自己靠近绝路,构成了一种绝对的矛盾——但这一切的前提,他仍对于自己有一种难以抹煞的骄傲。
魔帝虽然欣赏于千叶的头脑,虽好奇于这欲抑先扬的背后有怎样的答案,但也无法坦然接受她如此贬低武者的论断。
千叶笑着叹气,似乎是很遗憾的模样,但语调又格外轻谧,仿佛不知道自己在说着何等震撼的事物:“可是啊,越是处在食物链顶端的,越是不重要的一环。”
她将“食物链”三个字加了重音。
“大鱼死了,小鱼依然存在,小鱼死了,虾米依然自由,虾米失去了踪迹,海藻繁殖得更自在——这个世界上倘若少了人,天地依然浩然长存,倘若少了虫豸草芥,诸世崩溃毁于一旦。”
千叶凝视着魔帝:“阁下明白妾身的意思么?”
百里渊眯着眼睛,先是哈哈大笑,随即收敛笑意:“荒谬!”
不知道是顽固的驳斥,还是说心虚的装腔作势,不过有一点倒是很明确,越不以为然,他的姿态就越是虚假,连这声“荒谬”都要道得何等柔肠刺骨百转千回,瞧着纵容至极的模样,眼角缭绕的森森邪意像是能将旁人整个儿吞没。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千叶从容不迫,“两者实有本质区别。”
自然的规律,是减少有余的补给不足的;可是社会的法则却不是这样,要减少不足的,来奉献给有余的人。
她没有直接戳破她所见的真实,而是先回过来解释了这一点。
魔帝细细咀嚼,这思想中又隐约是道门的影子。
“阁下告诉苦儿,所谓‘得道’只是一场谎言,妾身并不知真假,但倘若阁下所言为真,那自是印证了妾身一直以来的猜测——要知道,妾曾亲眼看到,这崖下绝谷中阁下所未曾见到的奇景。”
“哦?”
千叶思想组成之错综复杂,叫魔帝都应接不暇,某些极具先瞻性的哲学命题叫他也不得不压抑下心头的反驳欲,专心沉入其中。
只能怪这世界文道发展极为缓慢,所谓的佛道经典又尽是武派学说,佛道思想不成文,无条理,才能叫魔帝都为千叶几句话震慑。
经历过思想大解放、知识大爆炸的人,随口一句都能是经历过历史与时代验证的道理,又怎能不叫人惊奇?
再者,被如此一铺垫,是人都会好奇于接下来所讲到的要是何等震撼的事物——相对于其余人,百里渊看事物更透彻、看本质更熟稔,因此敏锐觉察到了她话中隐约的浩然磅礴气象,并且似与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本真”并不相符合。
但即使是面临这般还未触碰便觉可怖的存在,他也极其兴奋,浑身上下的都在发散着极欲聆听的渴望。
“此地名为‘龙鸣渊’。”千叶立在悬崖之上,目光沉沉落入脚下无尽的云海之中,“此‘龙’指的便是金目王蛇,最初应当有人在此地见过王蛇踪影,因此为此地取了如此名字。”
“也是拜阁下所赐,妾身在绝谷中被困八年,与王蛇们成了邻居。”说来时她的神情平静,注视着魔帝也不见任何怨恨,仿佛在述说了一件最平常最无伤大雅的事,“王蛇族居繁衍之地有奇花伴生,世人谓之天材地宝之一,这也是蛇群的主要食物。奇花蕴藏着极其丰富的灵气,以王蛇们的食量,食一朵亦能终年不食,妾身本以为企划的存在该是天地对于王蛇的恩赐,所以蛇群能在谷中无休止的繁衍生息,其实不然。”
她轻轻道:“金线王蛇只有一雌母,其余都为雄性,越繁衍,新生蛇类的病态现象越多。这类蛇或夭折或被杀死,堆成了奇花成长的花肥;蛇母年岁越大,实力越强,受天地巨压终年沉睡,繁衍能力亦逐年下降。但王蛇生存需要口粮,奇花也不是平白无故生长,在这时蛇群杀死的并非弱小,而是蛇群中的强者,因为这类蛇活得久吞吃灵花更多,血肉骨骼中蕴含的灵气更能供奇花生长——这便是蛇群规模永远不会过度提升,而只能占据谷中灵蛇沼泽的原因。
百里渊目光沉沉注视着她,瞳眸中是纯粹的黑色。
千叶丝毫无惧这般恶意,也无本能的毛骨悚然,甚至唇角的笑意都还维持着原来一般无二的弧度。
“以灵蛇沼泽类比这天地,魔帝以为如何?”
百里渊并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抬头看了一眼天宇。
那眼神意外得极其平静,只是散去了所有的情绪之后,那双纯粹透彻的眼睛显露出一种近乎于神经质的探究欲。
千叶平静地讲完自己的最后一段话:“自然的物竞天择为生存,人世的弱肉强食为**,可是天行有常,不以任何人而改变。这世道以武为尊,举世供养武者,便是将天之常道、地之常数归结为武者一身——再强大的野兽终有一死,死后血肉骨骼**俱重又回到天地间——而武者汲取诸世之营养,倘若‘入道’而走,破碎虚空而去,天如何忍?地如何纳?”
天地间的灵气是固定的,自下而上流到顶端,又会因顶端的死亡返归天地间。
蛇母终究会死,它不想死所以只能选择沉睡;蛇死强者,孕生灵花,花开育蛇,不断循环——若以时间作为限定来看,总体来说,蛇群最早之时与最末之时也无所差别,盛衰兴亡,荣枯成败,本就是自然界最本质的规律。
人为何不是这样?
魔帝骤然狂笑。
笑声张狂恣肆,隐含了某种悲愤之意,但眉飞色舞开怀欢畅的姿态又叫人觉得,那浓墨重彩到几乎要压死人的情绪只是幻觉。
“即是如此,便叫我也亲眼见证一番!”
千叶无所动容,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幕般,淡淡道:“那就劳烦阁下。”
百里渊猛地出手,一把抓住千叶的腰肢带着她坠入苍茫云海。
……
式微醒的时候只看到了暴怒的师太。
他晃了晃宿醉的脑袋,思维还是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你醉了三天三夜!”涵古师太气得头发都在无风自动,“那狗日的魔帝!怎好骗你喝那么多‘千秋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