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从来不惯别人良好的自我感觉,面对单永昌像是兴师问罪一般的态度,也回以毫不客气的冷笑:“我如何欺你?”
单世昌眸中陡然高涨的愤怒与面上流淌的阴鸷,交织出像是要将她啃啮吞下腹中才能善罢甘休的可怖,他自席上慢慢起身,晴日的光线透过窗棂,打在他的银甲上闪烁出一片森冷的光晕:“为什么是大兄?!为什么要是这种时候——”
他紧绷着脸孔,从胸腹中蓬勃而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声声控诉与怨恨:“这段婚约不是权宜之计吗?我已娶妻,已生子,按照你们所说的每一条每一道走下去——可现在却告诉我这一切都只是个笑话?!”
他的眼睛赤红,面庞却惨白,怒火烧着他岌岌可危的神经,血管里流动的都是滚烫的岩浆:“早知今日,我又何必违心做那一切!”
千叶冷眼直视这样冲动激烈的感情,想到的却是单世昌同样炽烈却又极其隐忍压抑的爱,并不会如此直白表露,却能将自己的一切野心与原则都踩在脚底,以此来述说自己的在意,她要扒开他的胸膛,亲手掬起那心腔中萦回的热血,才能触摸到他的深恋。
正是因为稀有而奢侈,与这世上的人皆不同,才叫她此般念念不忘。
她的眼睛微微闪烁,掩饰了不合时宜的走神,或许正是由于这瞬间洋溢出的从容不迫的笑意实在太过美丽,竟叫人觉得震慑。
“所以,你究竟是愚蠢呢,还是天真?”
千叶慢慢走上前去,在另一边席地而坐,迤逦缓行的姿态犹如画中走出的倒影,敛袖正坐的模样端庄大气,一举一动皆具韵味。
而这样美丽的人仰起头,却无丝毫居于下位的卑微,甚至那幽深淡漠的眼瞳里面,映照见的全是旁人的惊慌与难堪。
“二郎予我来说,又是什么人?”那么刻薄又不留情面的话便是自花瓣般的嘴唇里道出,“为何要嫁与你兄长,还需要解释么?”
她语声幽幽,唇角却挂着淡淡笑意:“因我爱上了他啊。”
单永昌整个人都是一怔,显然被这句话直击心胸,瞬间的剧痛侵袭得他站立都有些不稳,原本便惨白的脸色更加灰败起来。
千叶并没有放过他,或许未给予他思考的余地,就在他心乱如麻手足无措的当头,毫不犹豫加大了药的剂量:“三年之前,我什么都不信,我只需要一个稳定且安全的盟友,你们兄弟俩的爱恨情仇于我无关,因为我谁都不恋,你大兄要不要娶妻、你要不要生子于我也无关,北境如何发展单氏如何传代于我有利,我便促使这方战车行到怎样的地方去——可你大兄实是这天底下顶好顶好的人,叫我心甘情愿爱上他,叫我能赌上命去信任他。”
她轻笑着,眉目和缓,语声优优柔柔,话语却有着斩钉截铁、落地峥然的果决:“嫁予他,甚至为他生儿育女,皆为我身为女人最基本的渴求,与谋略无关,与算计无关,将来单氏如何传承我管不着,我只知道,与他互相扶持、砥砺前行皆是我所求!”
单永昌猛地拔出腰间的长剑,夺前一步,那森然的铁器便重重架在她肩上,仅是这个动作,吹毛断发的刃气甚至便切开肩头一缕细细的发。
“我便活该是件牺牲品?”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捏着剑柄的手指发出关节咯吱的声响,似乎将要活生生捏碎指骨,眼中全是噬人的红光,嘴唇却在颤抖:“娶了个不爱的女人,生下个不喜的孩子,日日被困在州府文案之间,这便是我所求?……你仍立在那山巅,仍不染风尘,我便认那一切都有价值,可你愿意委身于我大兄,愿意为他生儿育女,为何不想想——我又被你置于何地?!”
他的手一抖,刃铁便在她脖子上擦出一道红痕。
千叶顺势高高地仰着头,猩红的血液从宛若天鹅般柔韧修长的脖颈上流下来,在他的阴影里,她整个人更为单薄瘦削,就像一朵素白盈美的花硕般脆弱不堪一击,但她静默的沉郁的、从容不迫的双眼,却将他所有的慌乱都打了回去,只余下满腔的痛恨与愤慨。
如果当年,她就择了他兄长,他会不甘、会痛苦,但他还是会认下,他就仍是那个潇洒自信浑然无惧的少年将军!
可他付出了那么多,她却爱上了他兄长,全然推翻了过去的一切估计,所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那一切都是他自欺欺人,是他自作多情么!
单永昌通身宣泄而出的都是杀意,像是倾尽了所有的力道,所以连手都在发抖,连牙齿都在打战:“阿妹,你死吧……我心中的野兽已忍不住要破栏而出,我不能与大兄反目……你死吧……”
千叶仿佛感觉不到无处不在的杀气,静静望着他的眼睛。
闻言忽而笑开,月夜清昙砰然绽放时之姿该是有着何等惊心动魄的美感,在他庞大的阴影中缱绻笑开的女人并无一丝惧意,连嘲弄都没有,只是那么轻描淡写地毫无意味地笑。
“可是凭什么呢?”
“为什么这世上的女郎便只能承受、只能等爱,而不能主动索取呢?”
她那么幽幽地叹息道:“夫君爱我,愿为我割舍所有,我便将身心皆交付于他——可二郎爱我,又先予了我什么?”
“二郎所选择的一切,皆不是为我,二郎的退让与取舍,也不是为我,为何要将责任加诸我,现在还要以杀我来弥补自己的错误?”她笑道,“为全兄弟情谊舍却女人,二郎当真是大气。”
那只手猛然一颤,剑失了控制,顺着她削瘦的肩头滑落,在衣袍上划出一道口子,沉闷一声砸落在地。
千叶的脖颈上又落下了第二条划痕,血流得不多,滴落到素衣肩头,却鲜红刺目。
单永昌脸孔扭曲,就像是有一只大手在揉搓他的脸,将之挤压得面目全非,就好像是被陡然砸中了最柔软最脆弱的部位,痛苦与眼泪奔涌出来,他踉踉跄跄地退后,跪坐在地狼狈至极。
千叶慢悠悠站起来,敛一敛袖子,这回是她居高临下俯视他了。
“若二郎当真有胆量与你兄长相争,我倒还要高看二郎一眼,指望着别人的同情怜悯,实在是难看。”
她冷笑:“只凭这点,他便胜于你良多!”
区区一个单永昌,简直不堪一击。
恨又恨得不够纯粹,爱又做不到不顾一切,自以为痴情无二,对于出乎意料的事物却只知道怨怼他人,都送上门来了,不狠狠打击他一回都说不过去。
单氏知不知道单永昌的脑残行为她不管,反正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她也没大张旗鼓宣扬,但她转头就将向北境索取的辎重又加重了三分,也不怕北境不给。
千叶与单世昌的结合确实出于爱,毕竟她的性子,若非如此怎么愿意将自己栽进局面之上,只不过说到头来,更不少这份婚姻能带给他们的利益就是了——爱是真的,但真要说到生儿育女什么的,当时说来就是在刺激单永昌,她还没做好相应的准备,也不知道多这么个牵绊对她来说是好是坏。
药有在服,同房也刻意避开了易受孕的时期,所以在单永昌离开不久之后知晓自己真怀了身孕,她的惊愕与荒谬不亚于知道野人身世有异之时。
这可真是个大意外。
她在屋内坐了半宿,心乱如麻,天亮前等候在外间的婢女终于忍不住自作主张,俯着身进得屋来,为她点亮油灯,然后跪坐于她身侧,垂着头,依然是悄然无言。
千叶为闪烁的光线刺激了视野,不由自主眯起眼睛,侧眸看去,发现是阿蓟。
她对于婢女们最大的要求就是寡言听话,在她面前,从来没人敢多嘴,做好职责规定的事之后,接到什么命令再做什么,断不可越俎代庖。
武婢们举止不规矩一些,但大多只在出门时护卫身侧,就算碎嘴她也听不到,更不会在意,贴身的婢女仍是最初时自西津跟随她至雁阳,又自白鹤山随同她去北境的那几个,因此极懂得她性子,素来谨小慎微。
若是寻常,阿蓟这番动作定然要令她不喜,但这时候她已经思索地精疲力竭,纷纷杂杂的思绪流窜拼杀之后,沉淀下来,脑袋反而是空的,也懒得计较这点小事。
但阿蓟的意思她懂,她今日是有些反常,阿蓟担忧她的身体,因此催促她下决定。
若留,那便要尽快歇息,明早还有不少事务;若不留,她即刻请医者去配药。
千叶扶了扶额:“阿蓟,磨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