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已经被恐惧感包围了。
身体的痛苦反倒已经是常态,纵然有千般种名目,到底也是可以被辨识的,但精神对于意识的折磨却比之要狠戾千倍、万倍。
如同坠落深渊,整个世界都是不可名状的恐怖,它们撕扯你的神经,玩弄你的理智,叫你在异化的感官中却又留存着一定的清醒,她甚至可以清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被恐惧感凌迟,但她对外界的反应能力却变得极弱。
她感觉不到自己处在高烧状态,那将她烧得神智不清的体温扼着她的喉咙,阻遏她的呼吸,让她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胸膛,都无法感知,因为所有的痛苦反馈回大脑的所有认知都是恐惧感——“你要死了!你要死了!你快要死了!”
似乎所有的自控能力在这样的恐惧面前,都要显得可笑至极。
没有任何经验能消除人类对于生死间大恐怖的原始恐惧,当然也包括她。
就算她已经拼命给自己下暗示,她不会死,她已经度过无数个这样的难关,她有信心活下去,这些暗示与恐惧感比起来也显得如此微渺。
闻疆在灯架的阴影里,静静看着她。
她浑身都在颤抖,似乎冷极了,要拼命蜷缩起来才有安全感,但从那两个不断擦拭她身体的侍女担忧又恐慌的表情可以看出,她身上的温度已经近乎于烫手,她们连回身绞帕子的手指都在颤抖,这无疑显示出她们主人的病情极为严重。
孱弱的躯壳看上去更瘦削,苍白得过分,像是多用力一些就容易将她摁化了,高烧并没有在她皮肤上增添红晕,反倒叫其更显示出一种僵硬的青白;脸色也极难看,脸是红的,嘴唇却毫无血色,因缺少水分而裂出干皮。
大概是烧糊涂了,她即使闭眼躺着都不安稳,似乎在喃喃呓语着什么,无法听清楚。
甄彤彤放下手中的药方,绷着脸,表情也很发愁,她走到床边上弯下腰来,小心翼翼拨开那凌乱汗湿的头发,好像想听她究竟在说什么——床铺间的人动了动,睁开眼来,眼神也毫无焦距,生理性的泪水从眼眶中溢出,在脸上涟涟晕染开——但是并没有醒。
“令主?”甄彤彤声音柔缓,试图唤醒她,“令主?”
对方的姿态就不像是还有意识的样子,对外界的反应也极弱极迟钝。
巫医摇摇头,黑袍下的脸看不清,但弯腰起身离开的姿势也透露着些沮丧;新的医者拿着药箱匆匆赶来,简单查体过后又匆匆离开;流水般的药物被灌入她之口……但是夜晚到来时,她似乎烧得更凶险了。
甄彤彤焦躁地在门廊上与下属交谈。
闻疆更靠近了一点,他飘在床架的影子里俯视着他。
直至现在他仍有一些不切实际之感。
那个如阴影般掌控着通灵界的幕后黑手,与现在孱弱得仿佛就会在空气中化去的人,实在没有共同点。
闻疆一直无法确定她是否为通灵者。
现在却更有几分明悟——她应当不是通灵者。
虽然不可思议,但这个身怀对一切通灵者的诅咒且拥有神奇的读心能力的人,或许真的并非通灵者。
倘若她是,那个达肯亚黑巫的吟唱不可能像这样毫无用处。
这种级别的黑巫不但可以驱散病魔,甚至可以将与身体融合的“灵”硬生生地拔除体外,但闻疆能看到,她的巫语仅仅只能作用在她身外,只能将那些散逸出身体的病气化散,却不能作用到她身体哪怕一分。
她太虚弱了,闻疆恍惚觉得自己能清晰看到为数不多的生命力从她的毛孔中消散的过程。
她濒死。
她永远在濒死状态。
死亡的深渊就在她的脚底,等待她失衡踩空,坠入其中。
何等的顽强何等的不甘才能一次次地逃离死亡的拥抱,睁开眼继续面对惨淡的人生。
确实,她真的怕死,她比谁都畏惧死亡。
但她又不怕死,因为她拥有太多与死亡搏斗的经验了,他能想象,每一次的胜利,她都在嘲讽死亡、玩弄死亡,以自己的胜利来印证自己生命的坚韧。
之前某一时刻,他觉得叫她就这么死去是最好的,她一死,那笼罩在头顶的阴影就算不会荡然无存,至少也不会如此遮天蔽日,她一死,那困束他心胸,叫他如此反常的原因也将毁灭,他照旧是那个我行我素无所畏惧的闻疆。
但他知道自己根本没办法袖手旁观。
见到她,一切都变得不再是原来的模样。
影子状态明明无知无觉,但他却觉得自己心跳如擂鼓,那重到叫人无所适从的心脏正在随着她艰难的呼吸跳动,他无法自控的思维正在随同她痛苦的动作而僵硬。
他竟会因她痛而痛,因她苦而苦,因她恐惧而恐惧。
闻疆本能地想要离开她身边,让自己恢复冷静,但他踌躇了很久还是没做到。
这样很不对——他在心里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