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中的崇拜与赞赏是如此鲜明,当她用那低缓动人的嗓音背出这样一段话时——任谁在她面前,都会毫不犹豫地认为,她对主人公倾注了十足的热爱,她也是真的如此推崇作者。
而金发的诗人连头都没有抬,只是缓慢地将刀子与叉子放回到餐垫两边。
——谁能忍住不以同样的热切来回应那样一个美人呢?
更何况这稀世的美人还在直白地表露着自己的心情?
那碧绿的眼瞳里流淌的每一缕温柔注视都像是浓稠的蜜浆,那白皙的脸蛋上洋溢的每一丝欢欣笑意都像是馥郁的花绽。
连正在与萨曼莎交谈的王后都被那灿烂的笑容吸引,忍不住投注了视线;连长桌另一端的国王等人,都要在彼此交流话题之余,控制不住地予以隐秘的窥视。
但道格拉斯·琼斯忍住了。
他甚至没有移转视线,只是冷淡地回以一句:“谢谢。”
敷衍得就像是碍于自己的教养,不得不吐出的话语,还吝惜到了极点。
阿黛尔好像感觉不到他的拒绝,或者她就是喜欢挑战别人的忍耐限度。
她的脑袋往右侧靠,与对方的距离更为接近,一只手托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
“我很好奇,琼斯先生,您为什么要为我们的主人公安排这样的结局呢?”
这大概也是大多数读者都想知道的答案。
主要是他小说中的主人公实在太具魅力了,永不屈服的抗争、竭尽全力的拼搏令所有人都感到了震撼,他代表着人力所能抵达的极限,也是人类对命运刺出的利刃,但连这样的人最后都倒在了厄运之前。
常人看完之后,在对于“命运”这种东西产生莫大惧怕的同时,也会燃起强烈的复仇之心。
悲剧性一向是不朽隽永的主题,将“美”毁灭的过程本就是美本身,这能带给人无穷的激励。
这大概也是这本小说的思想内核。
但就道格拉斯·琼斯本人来说,阿黛尔却在小说看到了更多的愤怒,更多的嘶吼,乃至于恐惧、爆裂、痛恨、报复、自哀……
他确实在影射自己的人生。
只是别人不知道,他所影射的“厄运”恰恰就是她。
阿黛尔的脸上带着滴水不露的笑:“琼斯先生,在我看到结局之前,我都无法相信卡萨的人生会以这样的方式落幕……我本以为他能赢的。”
谁能知道这样温柔带笑的话语会是挑衅呢?
——她已经看出书中的隐喻了,他也知道她看出来了。
金发的诗人教养其实真的不错。
至少他现在还能忍住不拍桌子不起身。
慢吞吞地抬眼,他注视她的眼神极为沉暗,但从表情乃至姿态都有种异常清醒的冷清:“否则呢?”
他冷静得连语音都听不出波动,反问的时候也显得如此平稳:“成为奴隶吗?”
“琼斯先生不必如此悲观呀,”她眸中荡漾的轻波晃动得更厉害了,笑意简直要浸润到祖母绿宝石的深处,“人世本就是各种规则堆砌而成,琼斯先生应该比谁都要清楚,自由只是理想啊。”
所有人都想知道她们到底在交谈什么。
她为什么笑得如此欢欣,他又为什么是这样一种冷峻——叫人情不自禁就对后者报以不满,怎么能对这样一位女士不绅士呢。
但在晚宴场合,在彼此都有交谈对象的前提下,偷听他人的交谈确实不太礼貌。
金发的诗人事实上并非不绅士,除了没有表情以外,他的姿态可以说彬彬有礼得很有教养了。
“通往理想之路的坎坷荆棘是命运施加的必然,可是引诱亚当犯罪的毒蛇却是活该下地狱的恶物。”
这话就有些恶毒了。
薇薇安王后坐得近,听到了半句,跟被针扎了一样猛地转过头,差点惊跳起身。
但是阿黛尔不怒反笑,甚至觉得对方是碍于教养,当面之下才没有骂得更狠。
毕竟这是一个公然在诗作中把她描绘成“美杜莎”“蛇妇”、甚至于直白地用“荡-妇”“怪物”来形容她的人啊。
眼睛里揉不进丝毫沙子,嫉恶如仇到了极点。
在他眼中,她无疑是“恶”的化身。
他因此而激荡的情感浓烈得令人震撼。
“您躲不过的,”她有些兴奋,又笑,声音缓慢得像是咏叹调,“琼斯先生,地狱在呼唤您。”
对方直直地望着她,微微皱眉,看似没有什么动容,但手臂上隐忍的青筋已经崭露得极为凸出。
她则回以一笑。
过分美丽的眼瞳有含情脉脉的错觉,过分灿烂的笑靥有恋恋不舍的意蕴。
金发俊美的男子没有再说话,咬着牙转过头,死死瞪着自己面前的餐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