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知道奏乐时间太长,会引动她的自我意识挣脱,毕竟她所弹的曲子显然是属于千叶自己的,他闻所未闻,曲中存在着一些能强化她潜意识的因素,不能放任,所以这回只奏了三曲,蛟王便放她离开。
随后她就被带到蛟王的寝宫——只不过蛟王并没有出现在她眼前。
出乎意料,他一连数日都没有现身。
这个到处都镶嵌着珍贵的宝石、夜明珠,华贵之处难以描述的房间,就成了她的活动范围。
每日会由女妖送来两餐,兼有乐谱、乐器与衣饰之类的东西,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人出现,但千叶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窥视,就好像自己身处于一个培养皿中,正有一个研究者密切地盯着她,试图通过观察她的各种日常行为来剖析她、了解她。
于是千叶并不走动,也没有对外界事物表现出任何好奇心,她通常都是静静地坐在一个地方,盯着自己的琴,若非必要,连动弹都极少,而且她刻意表现出自己的思索与疑惑。
疑虑到无法自洽的时候,她的脸上出现了清晰可见的挣扎与痛苦,然后在某个瞬间,她忽然毫无预料地抓住琴弦,伸手用力一扯。
血液顺着琴弦淌出!
在她冷漠地将沾血的弦放到脖子上之时,她的视野一晃,灵魂都感觉到一种无法遏制的震动,仿佛连意识也要轻飘飘得游离出体外。
再恢复知觉的时候,她仍站在寝殿门口,那个熟悉的女妖一脸不耐烦地把她往里面引。
……很好,又回退了。
知道不能放她一个人独处、否则就会让她的潜意识抓住自我逻辑上的异样又或者漏洞,逐渐挣脱束缚——蛟王马上又改变了策略。
在这一次剧幕中,他叫其他妖族出场了。
她在妖族眼中,就是食物、玩物,蛟王让妖物在她被传唤前去弹琴的路上出现,恐吓她、威胁她,叫她的思绪一直处在惊慌状态,顾不得去思考这个世界的任何不协调之处。
然后叫她在大殿中献乐,弹奏三曲。
相对于路上受到的刺激,在蛟王面前奏曲的时候,她反倒是难得平静的、安全的。
不得不说,在玩弄人性方面,他作为一个妖王,实在是天赋卓绝。
有对比就有衬托,妖类越是丑陋可怖,越是能衬托蛟王的光辉——越是憎恶他者,才能越加依赖他。
然后在同样的手段玩到第二回,再度遭到妖类挑衅与调戏时,她狠狠砸出了怀中的琴,对方显然有不能真正伤害她的律令,所以她结结实实地用琴弦把这只鱼妖硬生生给勒死了。
她骨子里的强硬与果敢叫她在面对羞辱的时候,总是很难以容忍,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她拥有一种与世人截然不同的决绝与无畏,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凡女所具备的。
然后在一片血腥中,场景再度回退,退到她遇到这鱼妖的时候。
鱼妖还未走到她面前,就被忽然出现的蛟王吓住,忙不迭地告退逃跑。
她抬头望见那道身影,正对上那双金色的眼瞳,也有些惊吓,就仿佛自己的某种负面意图被对方轻而易举窥见,她死死抓着琴弦的指尖一点一点放松下来,微微低下眼眸看向自己的脚尖。
蛟王终于踏入了自己的寝宫,这回换了奏乐的地点。
她放下琴的时候,还在犹豫着自己要弹奏什么。
然后忽然想到,操琴当是悦己,怎会变成悦人的工具?
她定定地看着琴上镌刻的纹路,眼神一点一点又发生了变化。
……
千叶确定蛟王已经被她玩得精神脆弱。
你以为攻略游戏那么简单?
想要攻略一个有自我意识、不受回退影响的“主角”,绝对是天方夜谭!
当然蛟王不知道这一点,他就被她的反复无常搞得进退两难。
来点狠的吧,会刺激她更强硬地反抗——她吃软不吃硬到了极点,对一切事物都有着强烈的质疑与无所畏惧,就算有“瑶女”最初的设定束缚着她,都很难阻止她在愤怒面前“觉醒”。
不给她刺激吧,安静、自由的环境又会叫她的思虑更为深郁,她会抓住一切与自己的潜意识不想符合的破绽探究到底,“水君新娘”的记忆根本不能蒙蔽她多久,而一旦她从脑海里抓出了丝缕真实,一切就又必须推翻重来。
蛟王作为这幻境的幕后创造者,本来的理想状态是端坐幕后,然后差使任何角色演出自己想看到的戏剧,但很快发现她实在是难搞透顶——她永远在不按常理出牌!
她警惕、谨慎,顽固又聪慧,任何变故都会在她那里产生无法预料的反应,想要把她困进一个固定的框架中,用套路来驱使她,简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这样油盐不进甚至要叫蛟王都觉得挫败。
所以这样一个顽固、聪慧、决绝、与众不同至此的女人,梅承望究竟是怎么得到的?
他越来越没有耐性,越来越冷漠,生性中就是强势霸道不容许任何抗拒的存在,怎么能忍受被一个凡女牵着鼻子走?
但是这样了结又叫他觉得极度不甘心。
就像他不仅跟梅承望认输,也跟一个凡女认输了一样!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所以当蛟王意识到随着回退次数越多,抹消她记忆越多,那禁锢她意识的力量就松动得越厉害,再这样下去,这个幻境都很难继续蒙蔽她时——他最终还是决定转变策略,从幕后走到台前。
他有着作为妖王天然的魅惑,他知道这对人来说是如何无法拒绝的事物,他认为倘若他不亲身参与,就别想打动她乃至于征服她。
可是,蛟王显然不知道,当你想要理解一个人的时候,你就在靠近她的心灵。
当你试图与一个人交流之时,你也在受到她的影响。
所以,你怎么不知道,你在靠近一个人并且被她影响的时候,你就不会为她打动呢?
千叶把蛟王的心思抓得透透的,她发现对方试图走心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赢定了。
毕竟在对方观察她的时候,她也在同等地剖析他,而且她拥有绝对的理智的心理暗示,她不会被迷惑,不会动摇,她始终抱着坑死他的念头!
最初的时候是她在奏完一曲之后停顿的间隙,那斜倚在榻上的身影忽然开口:“它叫什么名字?”
乐曲确能令他感到愉悦,她的曲子不但有他闻所未闻的新奇,也蕴藏着某种极具吸引力的生机,所以无论哪一个篇章哪一段乐音,叫他听来都觉得趣味。
他从不在乎她弹奏什么,但现在他询问了,这曲子的名字。
奏乐的人有瞬间的僵硬,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又动弹了一下,但并未拨出任何声音。
她沉默了一下,回道:“《杨柳枝》。”
蛟王对她弹奏什么都没有指令,只偶尔遇到特别喜欢的曲子时会叫她再奏一遍,所以她信手弹奏,想到什么便弹什么,有时候甚至不成曲,仅仅只是弹着顺手便奏出来了。
蛟王若有所思:“春风杨柳……离人归?”
所以,他并不是不懂!
他能听懂曲中意啊,只是他更追求音乐给他的愉悦,而不在乎这乐中所描述的是什么,也不在乎人心之中那微薄又渺小的愁绪。
“归何处?”蛟王冷不防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