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仲元没有说他要做什么,林九川也很默契的没有问。
这是无需言语的约定,是赴死者寄托给生者的遗命。
从踏上这斗场开始,陈仲元就想不到以现在的境界,赢过林九川的办法。
可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集市里的獾女等着他去救,攒了好多次轮回的话,还没和图雅说。
这仙人的红线,扰得他几生几世都不得安宁,修为也不得寸进。
爱如附骨之疽的毒瘾,一旦感受过,便再也不能摆脱。
回到一千多年前,他不再是什么剑神,把几世积攒的经历拿掉,他只是陈仲元。
换句话来说,人间来了这么多次,他只活了这么一回。
无数的人死死望着那斗场上的男子。
衣衫单薄破旧,像是在黄沙里逃难出来的模样,可不知为何,所有人的心都被揪了起来。
他们无比希望见到那惊世骇俗的一刀,又害怕面对,害怕相信那一刀的存在。
“不,不可能的,若真存在那样恐怖的神通,怕是这整个斗场,整个地下都要塌陷!”
有人摇头,面露惊恐。
“不会的,莫要忘了,他还不曾成圣,就算是拼了性命,也不会有斩开仙山那种威能!”
“可这只是一座斗场,并不是仙山,若真有那一刀,我们非殒命不可!”
“假的,都是假的,故弄玄虚,故弄玄虚!”
“快看,那家伙拔刀了!”
所有人心头狂跳,完全忘记了之前,是如何质疑陈仲元所说的真假。
因为在那种赴死的决心面前,诸多猜疑都显得苍白。
噌——
兵刃出鞘!
陈仲元原本孱弱的身躯里陡然爆发出一道极为可怖的气息!
就连虚空中,那一道连接他神魂的仙人红线,都彻底燃烧了起来!
七世轮回的过往,曾经悟出的种种神通,被仙人种下的情劫,原本那堪比仙人的剑心,都焚于他躯体的大火之中!
林九川惊骇的看着对方,这刀法与自己的神通相似,可又有不同。
那令人颤栗的威压,没人会质疑这一刀的恐怖。
或许陈仲元骗了自己,或许他说的也是实话。
但,不重要了。
林九川很确定,这一刀斩出对方一定会死,没有例外。
四下的看客惊叫起来,在江湖里流亡的赌徒对于死亡的嗅觉最是敏感。
这一刀,他们会死!
在场之人,无一幸免!
“快逃!”
有人暴喝出声,惊惶失措的往外遁逃,无数的小鬼们更是如鸟兽散。
稚嫩尖细的声音涌入众人的惊恐的怒骂声中。
“呀,又要死啦,又要死啦!”
“呜呜呜,我不要变成野鬼!”
“我的脑袋呢,谁看见我的脑袋了!”
小鬼们是易碎的,惊惶一逃,便满地都散的是头颅、眼珠子,断臂残肢好不恐怖。
轰隆隆——
巨大的斗场忽然震颤起来,原本高高在上的穹顶竟开始如棺盖一样往下盖!
四面八方的出口,被一口口横出来的巨大的棺材死死堵住。
低声密集的呜咽凭空而起,令人不寒而栗!
阁楼上,老天魔望着这一幕震撼失神,斗场中是滔天如末世的刀意!
四周是哭嚎怒骂,如炼狱般的景象!
无数的纸钱纷飞而下,他不由得惊恐地转身,看向熟睡的陆无生。
难不成这口如棺材一样的斗场,最后就是为了这一幕?
老天魔只觉得大脑嗡鸣作响,这诡异的气息和斗场中心那毁天灭地的威压,令他说不出话来。
没来得及呼唤陆无生,耳边就被失控人群的咆哮声淹没。
“杀杀杀!”
“让开路来,挡我者死!”
“老子纵横江湖多年,我就不信,一个小小的斗场能够困住我!”
“哈哈哈哈,出口已经封死了,出不去了,出不去了,我们都得死!”
“混账,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无数的神通,兵刃砸在封死出口的棺材上,却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
兵刃崩毁,神通溃散,那一口口漆黑的棺木,若磐石般坚固。
漫天的纸钱纷飞,那如泣如诉的呜咽声开始竟开始变得唯美而婉转。
幽咽声中带着一种死亡将至的宁静。
台上忽而传出陈仲元洒脱至极的笑声,无数绝望等死的江湖客,好似打碎了一个花瓶装着的旧梦。
他们望着那拔刀,燃尽精血神魂的落魄青年,仿佛一眼见到了才入江湖的自己。
斗场之中一下安静了,在必死的局面中,忽然没有人再想着逃,四周安静地可怕。
流亡于大漠,他们早就设想过自己的死法,在见到陈仲元以死向道,他们忽然看明白了许多事情。
他们是仗剑天涯的江湖游子,为了心中一口信念才选择这样的生活,可若一直苟活不前,躲在这大漠荒城里戏谑度日,那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无数人喜极而泣,便连仇人也化了恩怨。
“呼老九,你我斗了这么多年,没想竟日要死在一起,这大漠看来我们是出不去了!”
“哈哈哈,你挖了我一只眼,我断你一条腿,扯平了!”
“诸位,你说我们在这楼古城待了这么多年,对我们来说算什么?”
角落里,有人望着台上陈仲元忽而问道。
人群中,一名落寞的中年人摇头苦笑。
“一个壳,一个牢固的,阴暗的,供我们躲藏的乌龟王八壳。”
说到这里,他突然大骂。
“妈的,为了活着而活着,真没意思!”
“要有来世,老子要换个活法!”
话落,无数人的眼睛便亮了起来,好似点燃了什么似得。
好似一口郁气从胸膛里喷出,疯狂咆哮着!
换个活法!
轰隆隆——
阁楼上的老天魔只感觉耳畔有无数道惊雷炸响,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开始偏移,心神难安,好似大劫将至。
睡梦中的陆无生在此刻,一缕缕青丝开始化作白发,如飞瀑般垂落。
场中的陈仲元狂笑不止,热泪奔涌!
他闹不清这是愧疚还是解脱,轮回七世,他太累太累了!
背负着情劫和斩仙的执念,活了几千年。
剑道也罢,仙人种下的情劫也罢,诸多过往,终究要在这里走到尽头了。
无数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闪烁。
第一世,他是剑道天骄,成圣之日,竟引得天上仙人来接,轰动人间!
面对那天上仙船,他却傲气的不肯登仙,只说要从人间踏天而入,只换来对方一句,不识抬举。
第二世,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打破桎梏,惊得守天路的仙人惊慌失措。
那时数百位剑仙下界,皆被他取了头颅。
天路之上人头滚滚,可不想虚空之中一只大手探出,牵走了他命中红线,最终坐化虚空。
第三世,历经情劫,仙人用一根红线,兵不血刃的葬了他的剑心,从此修为渐退,再无与天上仙人争锋之力。
后面的几世之中,他不断轮回,每当成圣他便知晓,自己比之前,更弱了。
他知道,那是仙人的神通,情之所动,心不由己。
情字无解,至少人间难寻办法,他只能不断的磨剑再磨剑。
希望有一天,自己的剑足够锋利,能斩断这连接神魂的红线。
过往如烟,随着陈仲元体内的气息不断攀升,这人间的沉沦挣扎,诸多执念都开始焚烧殆尽。
爱恨情仇,生离死别,都化作这一刀的养分。
陈仲元在冲天刀气中大笑道:“林兄,那仙人座下有四位童子,四位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