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都的春天早已经结束,漫长的炎夏来临。
朱雀大街上,暴雨冲刷走干涸的血迹,又有新的血迹流淌在午时的日头下,洛都的百姓从未见过这样多贵人的头颅。
把最先冒头的三皇子掐掉后,皇帝忽然发觉,他剩下的儿子们都太平庸,没有一个比得了他与皇后倾尽心血培养的太子。
但太子死了。
既如此,就养蛊一般,让他们去斗,斗死真正平庸的,留下来的,他慢慢去挑拣。
拥有无边江山的皇帝并不觉得这样的行径是否伤臣害民,因为权力始终牢牢在他手中。
今朝些许怨言,迎来的便是明朝朱雀大街上滚落的头颅。
遥远的霖州边境,祁连山下,曹垠七拼八凑出的那支骑兵,终于能于马上挥枪,刺向恶狼般的狄人。
夜里明月高悬,派出来哨兵已不会再被游荡的狄人仓皇驱赶,负伤而归,甚至还能打得有来有回。也因这个缘故,骑兵的人数慢慢都多了不少。
曹垠回过神来,那个池姓的少年已带出了许多人。
侵扰霖州边境已经是狄人的本能。
又杀死一队狄人之后,李树跟在池暮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李树近来春风得意,他娴熟了马术,习得了枪法,面对狄人的时候,再不是春夜里眼神都发抖的青年了。
相处了大半年,他与其他人一样,对池暮终于心悦诚服。
但实际上,他刚开始对这年轻的郎君感观十分复杂,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教授之义,却又畏惧他果决的杀伐。
明明李树比他还年长两岁,却总不自觉感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压迫感。但李树这人性子爱热闹,哪怕是有些憷池暮,却还是喜欢贴着他说话。
“我说,这狄人可真够烦的,哎,池小郎,你最近有时间写信嘛……”
李树知道,这洛都来的郎君有一个心上人,她的信辗转山水而来,那个时候,是池暮最似一个寻常少年的时候。
李树便时不时起个由头,揶揄几句,拉近一下与未来上峰的距离——
玄衣的青年骤然回身,李树一愣,便见雪色的雁翎枪高起,他慌了:“不好意思池小郎,我不……”
玩笑还是不能总开啊……李树恍恍惚惚地想,瞧,让人生气了。
然而长枪从他身旁擦过,劈开风声,李树听到了重物轰然倒地。
他迟疑着回头,低头看去时,才知道是一个未曾死透的狄人,在他身后挥起了长刀。
李树咽了口唾沫,熟悉的在月色下的恐惧重新涌起。
池暮垂着眼,看着那狄人咽了气。他提着长枪,久久的不语。
祁连山下的狄人实在太多了,他们夜夜游荡在边境,在草原上生生不息。
宣朝的岁贡,还能填平他们的贪心吗?
直到李树为他的沉默所慌张,他才分出神来安抚他。
少年秀静的桃花眼弯了弯,半开玩笑道:“现在有时间了。”
狄人的首级堆起了池暮的战功,背负的长枪则在边境造就了他的声名,曹垠渐渐开始发觉,自己临时起意,却似乎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他这半生,都在宦海中沉浮,最终,接手了一个摇摇晃晃的霖州。
但池暮却那样年轻,年轻到鬓藏白发的曹垠生出了点别的盼头。
他在某个夜中与这个少年长谈,决意把他的筹码加注到他身上。因为霖州迟早要破的,霖州破,江山焉存?
曹垠想,找个能守的人,多守一守这满目疮痍的霖州。
而洛都的圣人尚不知道,霖州的百姓以为玄枪营的英魂又回到了人间,他俯瞰着他的儿子们的争斗,觉得终于到了划上暂时的句号的时候。
当皇帝允许他的第四个儿子入主东宫时,洛都的冬日也终于来了。
满城寥落的枯叶,平添了森寒的肃杀。
易主的东宫重新又热闹起来,臣子们也松了一口气。御座的皇帝是否是真正的圣人,没有人敢去评说,但他们都知道,他确实是个十分善于弄权持政的上位者,永安侯府的大火与朱雀大街的头颅足以证明。
但这一年就这样匆匆结束,来者不可追,宣朝的人很习惯于往前看。
他们开始称呼四皇子为太子,开始准备新年,准备给狄人的岁币,又换得一年勉强的太平。
朝笙在芳汀馆的高处,可以看到朱雀大街上渐渐挂起的灯笼,通明渠水系交错,灯火逐水而逝。
她与池暮阔别几近一年。
他的信转山转水而来。
霖州风土,草原无垠。
他和她说连绵纵横的祁连山,说他如何教授那些比他年长的士兵,也说他在日暮下巡守,驱走前来滋事的狄人。
他脱离了马奴的身份,在边境如鱼得水。
不过也有凶险的时候,狄人向来以嗜杀好战而闻名。
这挥斥长枪的年轻郎君也受过伤,回到营地里,他洗干净手上的血迹,展开信纸时,笔尖流淌出的字依然隽秀清正,末尾,仍是端正写下的“问郡主安”。
祁连山下,玄衣的郎君信马由缰,在州牧的默许下,他所教授的骑兵,或者说他所能指挥的人数量已到了千人。
狄人的头颅将他推到了千户的位置。
对于偌大的霖州来说,一个小小的千户微不足道,但对于一个既无出身也无背景的年轻人而言,他在这个位置上,已能向上希图更多东西。
不过,历史的洪流向来轰轰烈烈淌过,大多数人都是洪流里的沙砾。
……
建昭二十年春,宣朝十四州辞旧迎新,庆贺新岁。
祁连山下,蛰伏了一年的狄人骤然起兵。
彼时,正是洛都最热闹的时候。
上元灯节,辉煌的灯火映得满城如玉宫。朱雀大街上,游玩的人们摩肩接踵,纷纷的脚步下,早已看不到冬日前的血迹。
昭阳殿中,四皇子坐在太子之位上,率领群臣,姿态谦恭的向皇帝皇后行礼。
腰如春柳的舞姬在靡靡的乐声中起舞,水袖翻转,荡漾出一个繁华的景象。
皇帝坐在最高的位置,俯视着他眼前的妃子、儿子、臣子。
他将他的第四个儿子定为了未来的继承人——但只是暂时的,他抿下一口酒,掩盖住思索的神色。
他仍要让他的儿子们斗,唯有他们各自结党,互相攻讦,他的皇权才会更加稳固……
忽有紊乱而仓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青衣的太监跑了过来,他散乱的呼吸都让乐声变得凌乱起来。
“霖州……狄人打到霖州里头了!”
他高呼,伏跪在地。
皇帝猛然站起,再想不起那些弄权的心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