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子觑周暮觉的神情,有些不安地问道:“少爷,您有什么想吃的吗?”
周暮觉笑着摇摇头:“不必麻烦,我等下要去银行办事,晚餐随太太心意便可。”
彼时朝笙已洗漱好,换了身一丝不苟的长裙,领口袖子俱严密,像个教堂里的修女。
她扶着楼梯走下来,闻言默了一瞬,鼓起勇气道:“少爷,是很急的事情吗?”
周暮觉微怔,看向雕花旋转楼梯前的年轻女子,他当然不是有什么急事,只是觉得单独与她吃晚餐不太好。
他是个界限感很强的人,划定了范围,在范围中克制的守着礼。
但对上朝笙那双乌黑湿润的眼睛,他又有些说不出口了。
朝笙见他犹疑着,复又轻声开口:“既不是很急的事情,便陪我吃一顿晚饭吧。”
她抬手,把刚刚烘干后格外轻曲的卷发拢到耳后,琉璃似的眼低垂,慢慢道:“从前你父亲在家里时……都会陪我一道吃晚饭的。”
仍是那把细弱的嗓子,带着点吴地的软,然而“家里”两个字说得格外清晰。
瘦削的大病初愈的年轻女子站在那儿,周暮觉在心中轻叹,思索自己是否也太矫枉过正?
他脑中飞速掠过,在卧房里匆匆一瞥时她湿漉漉的眼睛。
最终,青年温声道:“确实,不是很急的事情。”
朝笙轻轻一笑,连病容都焕然了几分。
在林朝笙来到周家一年之后,她与她的继子终于坐在了同一张长桌上用晚餐。
对于周暮觉来说,这是很久都未曾有过的体验。
还在襁褓中时,母亲就已经去世。
父亲工作太忙,他在保姆丫鬟手中长大。
然后为了不让他太过依赖这些仆人,周鹤亭又将他送去了寄宿学校。
没多久,革命爆发了,铺天盖地的危机与机遇涌向这座繁华的城市,周鹤亭更加忙碌,而他则飞速的成长,最终选择了出国留学。
所以“家里”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很少接触的概念。
朝笙就坐在了他的对面,周暮觉觉得她吃饭时就像一只猫,埋着头吃,一小口一小口的,只偶尔抬起那双琉璃似的眼睛望他一眼,似乎是确认他是否也吃了东西。
她大概是真的只是想有一个人陪她吃饭而已。依然话很少,专注地尝试厨房精心制作的每一道菜肴,某些时候,朝笙会不由得将她觉得不错的菜轻推到他面前,却在飞快意识到和她吃饭的人并不是周鹤亭后停箸一瞬。
他不由得想起他与父亲为数不多的餐桌时光,周鹤亭吃饭时也很少开口,只偶尔提醒他不要挑食。
当他与他的妻子坐在同一张长桌上用餐时,大抵说不出太严厉的话来,也会任由妻子把某道菜肴推给他。
他夹起一箸脆嫩的芦笋,意识到自己似乎窥得父亲不为他所知某一面。
周暮觉在心中的轻慨,对于朝笙的怜悯又多了几分。
用过饭后,朝笙便打算回楼上了。
她用帕子轻擦了嘴唇,尔后才开口,声音温温柔柔:“少爷,谢谢你陪我吃饭,希望没有耽误你的工作。”
周暮觉微微摇头,道:“正巧也是在吃饭的时候。”
朝笙笑了笑,没再说话,如她所知,周暮觉确实是很有君子风度的人,守礼且正直,还很懂得为人着想。
见他也打算再去银行办事,她起身,和阿柳一道将他送到了门口。
周暮觉低声道了句谢,看到这年轻的继母又笑了笑,大概是自觉是他的长辈。
他承了她的好意。
雪色的手落在鎏金错花的门把手上,被衬得越发的纤弱,浅青的血管格外清晰。周暮觉垂眼,觉得她的身体实在太不好了些。
是因为父亲去世生的病,还是原本就不好?
他敛去思绪,同她道别。
朝笙微微颔首,忽而露出询问的神情:“银行里的事情很忙吗?”
周暮觉想了想,道:“确实有些忙。”
他走下两级台阶,视线终于与朝笙齐平,青年那双桃花眼润秀而淡静,倒映着女子白色的长裙。
“太太要是有空,也可以来银行看看。”
她有些惊讶。
周暮觉终于看到这郁郁寡欢的年轻继母有了些新的表情,他解释道:“可过来散散心,若想在银行里做些事情,那再好不过。”
朝笙别过脸,道:“我哪里会这些呀。”
“权当帮帮我。”他开了个玩笑,桃花眼微弯。
朝笙眼神微动,却并不应他。周暮觉看到她的神情很快又暗了下去,最后只是模棱两可的回答:“再说吧。”
—一个刚刚新寡的女子,如何能收拾好心情,鼓起勇气,去她丈夫曾朝夕工作的地方呢——朝笙漫不经心地想。
周暮觉并不勉强,只是想着她刚刚病愈,再闷着迟早会再生一次病,便顺口一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