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想到李淮麟会先动手。
共和名存实亡,军阀划江而治。李淮麟与曹玉符之间一直保持着一个微妙的和平。
这两个在政治上分庭抗礼的军阀,很长一段时间里,仅在舆论上彼此攻讦。
那份周暮觉买下的早报就是证明——头版洋洋洒洒,都用来骂曹玉符如何在外交上不作为。
但微妙的和平也是和平,老百姓只喜欢太平的年岁。
多的,他们不懂,也不在乎。
可李淮麟在乎。
他占据着皖苏沪,又意欲北上,吞并曹玉符,以实现“重造共和”。
“这样打来打去,根本就实现不了李淮麟的口号。”
李雁峰是最先知道消息的。
李淮麟要造势,征用了全市的出版社印他的“讨曹檄文”,他的小出版社亦未能幸免。
冯广厦鲜少见李雁峰这般生气,他拧眉,道:“曹玉符雄踞北方多年,哪有那么好打的。”
皇帝已退位,总统也辞职了三任,惟有军阀仍然是军阀。
周暮觉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指尖偶尔轻点在桌案。
“若李淮麟能赢便罢。”那条刚刚竣工,连贯南北国土的铁路,不知能否免于这场战争。周暮觉心绪沉沉,“他若输了,海市一定会乱。”
余下的人都不说话了,空气中响起几道叹息。
冯广厦“噌”的站了起来:“我得去趟南京,先将文葭接过来。余下的……余下的之后再说!”
若海市要乱,那南京一定会先失守。
李雁峰不觉喃喃:“我的书也要……”
他的出版社迁到了海市,这儿思想开放,学风自由,比之在北平,发展得更好了。
没料到太平岁月短。
周暮觉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
*
李淮麟的仗一开始打得很顺利。
六月廿四起兵,六月三十就已经兵至河南,河南是曹玉符的地界,但李淮麟的兵一路势如破竹,在平原长驱直入。过了河南,便是河北,彼时,自可剑指北平。
但一路的顺利是瓮中捉鳖的圈套,在李淮麟未曾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被曹玉符的军队包围了。
而此时,他离安徽已经很远。
瓮中捉鳖。
军队在先头失利,海市果然乱了起来。
李淮麟留守在海市的一部分亲兵为了避免哗变,直接上街镇压。
情况变化得人猝不及防。
人人都想着南逃。
往更南的方向去。
*
朝笙索性先搬回了周公馆——婚礼已经被战事耽搁了。
周暮觉与她商议后,他们打算先离开海市。
于是一次性给了公馆的佣工半年的薪水,而后尽数将他们遣散。
朝笙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却也奇异于周暮觉决定的果断。
“李淮麟其人,并非善类。”
周暮觉这样与朝笙解释。
李淮麟若败了,只会玉石俱焚。
与段芮年打过几次交道,见微知着,周暮觉从他口中拼凑出这位皖系大军阀性格的轮廓。
朝笙无意识地转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对于民国再度有了更真切的体验。
不是只有靡靡的歌舞,不是只有沪上的风流,不是只有高谈阔论的学者与思想激昂的青年。
还有战争。
她望向周暮觉,他垂着眼,长睫下的神情温柔而坚定。
“朝朝,无论如何,我总会和你在一起的。”
有一瞬间,朝笙似乎被呼啸而来的前尘袭中,时空轮回中的某一面,有人满手淋漓的鲜血,让她去看世界的繁盛,让她独活了许多年。
她默不作声,半晌,露出笑来。
“那说好了。”
“说好了的。”他掩去眼底的眸光,抬手替朝笙一点一点绾起披散的乌发。
卧房外,敲门声响了起来。
“先生,太太,事情都妥当了。”
是阿柳。
朝笙回身望向她:“钱都发下去了吗?”
阿柳说:“都发下去了。”
朝笙点点头,又问:“阿柳,你是什么打算呢?”
阿柳的手下意识搓在了衣摆上,她有些难过,暗地里哭了几回。
往日安宁静好的岁月似乎还在眼前,为何一转眼,就又要承受战争的代价。
她压下心中酸涩,强笑道:“我与家里人,准备回桂林老家避难去。”
曹玉符最多打到海市,将李淮麟打服,并不会再南下,云广一带是相对安全的。
朝笙这才放下心来。
“信春呢?”
说起来,今天还未见到她。
“她领了钱,先回家去了。说一会儿回来谢您和先生。您也知道她家里——”
阿柳忽然没了声音。
“是明天的飞机对吧?”
朝笙望向周暮觉,周暮觉晓得她的意思。
“让忠叔送你过去,多带几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