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明路,周寅竺家。
“爸,您看今天的报纸了吗?”
清早,准备出门听戏的周鹤舫从餐桌上抽起报纸,随意扫了几眼后,震惊得不得了。
周寅竺从三太太的卧房里出来,老眼一瞪。
“大早上的,嚷什么嚷?”
三太太跟在周寅竺身后,轻飘飘刮了眼周鹤舫。
周鹤舫对这个颇受得自己老父欢心的三太太十分不满,天知道他老父拿了多少他周家的私产给她。
此刻顾不上这些了,他急急上前,挥着报纸道:“您看!林朝笙那女子,居然登报说和堂兄解除婚姻关系了!”
周鹤亭就是周鹤舫的堂兄。
周寅竺被吵醒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
“哪儿呢!哪儿呢!”
跟在后头的三太太面露震惊,那小寡妇疯了还是傻了?她若有林朝笙那运道,早就拿着钱四处快活了。
她睨着周寅竺狂喜的老脸,幽幽地叹了口气。
周寅竺此时哪还记得要和姨太太温存的事情,他接过报纸,顺着周鹤舫指着的地方看过去。
寥寥几句,林朝笙解除与周鹤亭的婚姻关系,山长水阔,与周家再不相关。
“好啊!”周寅竺大笑,“这小寡妇总算是要走了!”
那银行的分红,想必也和她没关系了。
不知林朝笙是哪根筋搭错了,但周寅竺实在乐见这样的事情。上次他撺掇自己的大太太去跟周暮觉闹,回来后,周大太太耷眉拉眼,说是周暮觉发了好大的脾气,道“若有下次,我亲自上门听训”。
周寅竺气得够呛,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又疑心是不是舒若敏年纪太小了点。
但哪有男子不爱年轻鲜嫩的,他的两个姨太太比自己大儿子还小十几岁。
周寅竺又往亲戚里四处搜罗,誓要想个法子拿捏周暮觉,赶走小寡妇。
“真是没想到!”他喜笑颜开,“上次你母亲去劝他,他虽然发了火,但想必还是听进去了一些!”
总要娶妻的嘛。
“让下头的人备车。去请周家的族老。”周寅竺说,“和你侄儿说一声,我要开宗祠,将林朝笙的名字从鹤亭旁边划了去!”
要做个彻底的,免得那寡妇没钱花了,又想着回周家当长辈。他那个侄孙,别的不说,性情确实一等一的正派。
这也是周寅竺一直试探周暮觉底线的缘由。
他到底能容他几分呢?
周家的公馆里,都知道了自家太太与鹤亭先生要解除婚姻关系的事了。
按理来说,丈夫死了,清廷亡了,也不必守着节过日子。但是特地登报,颇有种彻底割裂的意思。
信春是最不开心的那一个。
月底,她照常回家了一趟,把五月的薪水拿给家里。
母亲排着银元和铜元,一枚枚的数,哥哥在旁边道:“我看,你们家少爷要娶妻了,所以赶走了这个寡妇。”
“胡说!少爷才不是那样的人!”信春不信。
哥哥勾着唇,摇头晃脑:“我就是知道。”
母亲数完了钱,抬起头来,声音忧心忡忡:“你哥说的有道理。”
“这个周太太啊,出手倒阔绰。”信春拿回家的薪水比在其他家做工的时候要多几百个铜元。
“不知道那位小周先生新娶了妻子,会不会少了你的薪水?”
信春不说话了。
她埋着头,其实,太太知道自己的钱都要给家里,每个月还会格外给她些铜元,让她存着做零花。
母亲和哥哥你一言我一语,畅想着未来的周家太太,末了,冲着沉默的信春道:“赶紧回公馆吧。耽误了做事,别让你们家少爷对你印象坏了。”
信春心里不痛快,闷声应了句,就走了。
回了公馆,正好碰到周鹤舫坐在黄包车里头。
见到了信春,招呼她过来。
信春认得他,长了张和周寅竺一样的脸。
“你是周家的丫头吧?”周鹤舫道,“同我侄子说一声,我父亲三日后要开宗祠,他务必得去!”
信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气冲冲跑了进去。
“我晓得了!”
周寅竺的儿子,和周寅竺一样讨厌。
“嚯,这脾气。”周鹤舫啧了一声,让黄包车夫把他往戏楼子拉了。
进了门,阿柳在那剥菱角。
夏天确实是来了。
“怎么这么大火?”
听到阿柳的声音,信春压着的委屈都涌了上来。
她挪到阿柳身旁,道:“……我不想太太走。”
阿柳递给她剥好的菱角:“下下火。”
阿柳气定神闲,让信春更委屈了。
她吃了一口菱角,清甜。
衬得她心里更苦了。
早前便知道太太和少爷闹了矛盾,可怎么闹得这样收不了场了?
“刚刚,寅四老爷家的人还说,寅四老爷让少爷三天后去宗祠。”
阿柳剥完了满满一碗菱角:“那得告诉少爷。拿上去吧,少爷太太都在书房里头。”
信春不明白阿柳为何这么自在,她叹了口气,捧着菱角往楼上走了。
刚到门口,便听得里面隐隐传来太太声音。
“我搬到这儿去住?”
少爷真要让太太走吗?!
信春的心里更苦了。
她敲了敲门。
“阿柳让我给少爷太太送菱角。”信春将碗搁在了书桌上。
她悄悄打量着二人的神情,明明也不像有什么龃龉的样子。
朝笙问道:“你吃了吗?”
“吃了的,好甜。”信春说,“上午寅四老爷家来了人,说三日后要开宗祠,请少爷务必过去。”
周暮觉听得这话,并不意外。
信春期待从他脸上看到点别的神情,然而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