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白谢玄暮为何漏夜而来,他也无心与这个师兄交谈。
“喝了,你便走吗?”
他看到药汤中倒映着自己毫无血色的面孔。
青年随意“唔”了声,裴若游便当他应了。
熟悉的苦意滑过喉间,灵力进入奇经八脉,又很快溢散。
他面无表情,将瓷碗搁了下来。
面前推过一盘果脯,谢玄暮指尖在玉盘上轻点了下。
和这个师兄早已经疏远,结云庐的仆从也无从得知裴若游年少时的习惯。
“我不是小孩子了。”他神情冷淡,“所以也不必和小时候那样。”
“师兄,朝朝心悦你,我无话可说。”
朱厌台风雷声声,剑痴的心中谁都不存,却解下白露,一步一步登上了三千重台阶。
阴暗的嫉妒在心中翻涌,喉间的苦涩越发清晰。
他最终还是拈起了一枚果脯,似乎从中得见青梅竹马的时光。
从来,都是三个人。
“明明一起认识,一块长大。”口中甘甜弥漫,裴若游味同嚼蜡,终于忍不住发问,“为什么,她是为你动心?”
这些年来目光追逐,真心交付。
掌中谷雨,为谁生生不息,君子品格,为谁悬壶济世。
合籍来自于私心,可爱意纯然,丝毫不掺假。
谢玄暮神情淡静,他垂着眼,声音带着奇异的温和:“我认识她,远比你早很多。”
裴若游一愣。
果脯被咬碎,温暖的灵力飘散开,彻底落入了他永不能进境的金丹之中。
他瞬间察觉出果脯里面裹着一枚丹药。
黄芪茯苓,都是人间的寻常药草,惟有一味六百年的夔龙叶,自负龙气,极为难得——
他隐约猜到了谢玄暮的用意,眉眼愈发冷淡:“三洲传说,夔龙叶乃用龙血灌溉而成,食之可长生,但医修都清楚,它其实只能补气安魂。”
“师兄,何必呢。”
因为他不能与朝笙合籍,所以以这样的方式弥补吗?
他又拈起一枚果脯,压下绵绵的苦意。
谢玄暮径自坐了下来。
他抬手,剪去半截烛芯,烛火便摇曳着明亮了起来,照着各怀心思的两人。
“师弟知道人间现在是哪一朝吗?”谢玄暮没接话,反而这样问他。
裴若游微愣,却还是答道:“胤朝?”
“大胤已经亡了,在朝笙初入青云的那一年。”
皇权倾覆,民不聊生,年幼的朝笙混迹在饥民之中,而前朝的皇子刚踏入道途不久。
“现在已是雍朝了。尽管三洲尽是修士,这个人间的皇朝却极力反对修行。”
“胤朝立世一百二十年,于修士而言很短暂。”
“末代的厉帝——我的父皇,他不能修行,却想要长生不老。”
裴若游的神情微变。
“因此,他派供奉的修士遍访名山灵水,求得一味借寿的丹方。”
“夔龙叶,人皇的心头血,炼之可借寿数。”
“世间人皇惟他一人,他不舍得。于是把目光投向了他的兄弟、子嗣。”
“杀兄杀子,不论他们是否有人皇的命数,皆取了心头血,去炼那味丹药。”
杀戮无辜曰厉,暴虐无亲曰厉。
长生岂易得,丹药未曾延绵他的寿数。
皇室之人皆死尽,胤朝的大厦轰然崩塌。
裴若游默然,苍白的指尖不由得掐住袖角,渗出几分病态的血色。
“但你的父皇没有想到,宫廷倾轧,被送入仙山的你,才是唯一一个有人皇命数的人。”
“借寿是禁忌。”裴若游感到自己的理智如薄弦,他几乎是咬着牙关再度开口,“师兄,我借的,又是谁的寿数?”
谢玄暮的修为已恢复到了金丹,尽管孱弱,但确确实实是金丹。
“金丹有寿一百五十年。”
摇曳的烛火之中,裴若游终于看到,他的鬓边有几缕雪色暗藏。
“师弟,借你寿数六十载,换生机一线。”
一甲子,是天道能容许的最大年限。
人的贪欲永远难填。
谁人能将长生唾手可得。
旧事浮浮沉沉,那些过往,裴若游视作镜花水月,从不回头去看。
他心中酸涩难当,儿时总角,少年意气,一直都是三个人。
但为何、为何心中还是不甘。
半晌,裴若游惨然一笑。
他的声音碎在飘摇的烛火之中。
“割寿数,全师恩,别旧誓。师兄,你的私心总是为了朝笙。”
“可我要的,从来不是长生。”
半室橙光,半室月色,那双桃花般的眼中淌着静静的暗河。
“我知道。”谢玄暮说。
只那一样。
不能让。
裴若游,也知道。
“既如此,彻底两清了。”
说出这句话,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
朝笙对他,再没有任何可以言说的亏欠。
谁要长生,谁盼长生。
他拣起颗糖渍青梅,缓缓咬破了果肉。
脆且甜,大概和小时候一样,是师兄在骊城买来的。
玄衣的青年踏着夜色悄然离去。
半晌,裴若游眼中攒出一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