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朝笙的记忆里,这个师尊以近乎苦行僧的状态,度过了漫长寂静的这些年。
她敛起思绪,恭恭敬敬地执了弟子礼。
明日之后,师徒又当如何?
徐不意并不知道朝笙心中所想,他沉默着受了这一礼,才缓缓开口。
“不睡,可是紧张?”
师尊的关心实在不够直白。
朝笙说:“师尊是一百年前的魁首,我自然也要是。”
徐不意一怔,眼中浮动出柔和的月色。
一百年前。
那时,他刚入元婴,在春风会试上赢过了尚还年少的裴洛。
后来春风得意,化神、合道,承剑仙尊号,与裴洛合籍,有了若游。至于之后——
他看向院中结满霜华的高木,掩去了眼底的落寞。
“你与书院弟子对战那一局,用了我于北川参悟的剑法。”他解开剑匣。
长剑起,苍茫剑意铺陈开来。
“朝朝,你很有天分,但剑里欠缺孤绝之意。”白衣的剑仙衣袖飘摇,“我再教你一次。”
合道巅峰的剑修,已达修行的顶端。
冰河萧索,剑意滔滔,扬起漫天纷飞的雪花。
徐不意的长剑叫“陵谷”,是一柄沉黑古朴的剑,绝非神武,却伴随他从无名的剑修到冠绝天下的剑仙。
直观远比鲤书中的影像来得震撼,朝笙不自觉屏息,神魂都被震撼,而白露嗡鸣,战意冲天。
“拔剑。”
徐不意说。
不待朝笙应声,陵谷携长河而来,白露出鞘,蓝衣的少女身形如流风,两柄长剑相接,震落满树冰棱。
睡梦中的星津一个激灵,又被睡得死沉的星渚踢了一脚,遂十分不开心地翻了个身。
月色之下,剑光烁烁。
师徒二人不用任何灵力,只有纯粹的剑招交锋。
徐不意手腕翻转,陵谷变了剑势。
他沉声道:“三年前,我登鹚山,见落日狼烟,心有所感。”
剑势如山岳巍峨压来。
寡言的剑仙只有在这种时候,话才会变多些。
他没有任何留手,每一剑都一往无前,在剑势变换时便开口,告诉朝笙,他是如何参悟了这样的剑意,又是如何将它们演变出来。
一如从前,他给那个瘦弱的小丫头,削一把木剑,而后一招一招与她对战。
毫无保留,也不懈怠,最终教授出明光峰人人敬服的大师姐,青云的“剑绝”。
待到庭中玉树轰然倒塌,百年的树身被削作两半,师徒二人才终于收剑。
天边明月若隐若现,长庚已暗,整夜的光阴便这样走过。
徐不意看着白露入鞘,忽而道:“我这一生,统共收过四个弟子。”
朝笙是他的关门弟子,并未见过那几个师兄师姐。
“第一个弟子回了西洲,如今是剑阁的客座长老。”
“第二个弟子止步于金丹,于二十年前归尘。”
“第三个弟子出身剑修世家,四十结婴,已成家族的中流砥柱。”
“朝朝,你是我最后一个弟子。”
“也是我最骄傲的弟子。”
他沙哑的声音落在雪中。
“我惟愿你,剑心不折,披荆斩棘,不坠凌云志向。”
一字一句,清晰可闻,是祝福,还是愿望?
而那些未曾言说的,在朝阳升起之前,没有人知道。
朝笙惟有俯首。
“弟子谨遵师尊教诲。”
徐不意看着她发间的雪蝉绡,感到绵长的情绪要将他摧折,最终,只化成极轻的一个“好”。
乾真峰,坤德宫。
峰主卜愚独坐于偏殿,凝视着掌中的三枚铜钱。
屏退所有弟子,言自己要在偏殿闭关。
铜钱卜遍,满殿寂然,烛火摇曳,他的影子长而散乱。
“师姐,十七年前,你所窥见的天命,我亦看到了啊。”
天骄堕魔,妖邪临世。
天地为炉,生民沸腾。
“知天命将崩而不能阻……”卜愚垂泪,他明明已经预感到裴洛要倾覆的是什么,却始终懦弱沉默。
一切都已无可转圜。
棋子俱已经落下,谁能掀开她苦心孤诣的棋盘。
“苍生皆殉,我亦不能免。”
他手掌猛然合紧,铜钱碎裂,刺出淋漓的鲜血。
卜愚的头一扬,向身后轰然倒下。
乾真峰峰主,自戕于坤德宫偏殿。
而朝阳缓缓升起。
春风会试的最后一夜,终于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