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洛的神情终于变了。
布局以来,未曾有一步失算,哪怕朝笙已入合道,她也有信心借这个阵法重伤她。
但蓝衣的少女毫发无损,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呼出一口雾气来。
人间四月,不见芳菲,惟见这样凛冽的大雪。
无声无息之间,裴洛抬手,磅礴的邪气顺着她的动作散开,漫天的雪停在空中。
厚重的铅云彻底将月亮遮蔽,一片浓稠的黑暗之中,她与朝笙看向了彼此。
结云庐。
裴若游将青狐放在一座精巧的假山盆景前。
“人修有样法器叫芥子。”他声音缓缓,“内有小须弥,不算大,青山几座,绿水一汪,里面的灵气足够你修炼三年。”
“我要出去一趟,你便藏在里面修炼,待到灵气耗尽,再出来。”
青狐呜呜咽咽,爪子拼命刨着少年的衣袖,裴若游置之不理,将它送入了芥子当中。
*
因白露剑意而引动的雪凝结,化作尖锐的冰片,自天而降,疾射向朝笙。
空气都被撕裂,刺耳的嗡鸣响彻青山,朝笙不躲不闭,灵力自剑身喷薄而出。
两股合道巅峰的力量相撞,掀起可撼山岳的巨风。
那些酷烈的剑意,阴寒的邪气,虔诚的杀意,尽数凝在了这滔天的风浪之中。
朱厌台坍塌,第九十九峰坍塌,乃至连绵的青山都倾倒,能触摸到天道本质的合道修士,确实拥有移山开海的力量。
刚直浩然的剑意,终于落在了裴洛身上。
身上的邪气也被劈开,一剑贯穿她的肩胛,凌厉的冰雪霎那间封住她的伤口,让血肉不得愈合,寒意转瞬自经脉而去。
她抬眼,看向朝笙被风雷雪刃割出鲜血的面庞。
紧接着,冰霜碎裂的声音自肩胛响起,她震碎那寒如北川的霜华,抬手,于漆黑的夜色中绘出一道看不真切的阵法。
青山之中,风雪交加,身上的寒意越发的清晰。
下雪了,当然会冷。
但这不是合道期的修士该有的感觉。
正如揽云宫中,冰雪终年不化,可朝笙或者徐不意,乃至很多年前尚还年少的她,都不会在意。
棋局已至此,这枚最关键的棋子,将要破局。
裴洛——或者朱厌,都不想看到这种可能。
因此那道法阵急速地扩大,升至天穹中央,三洲四海,横生的邪气狂热的涌来。
当北川封印瓦解,天下妖魔纵横,朝笙的敌手,就不止眼前这一人。
顷刻之间,黑雾翻腾,汇于裴洛一身。
朱厌的虚影如有实质,而裴洛乌发转瞬如云雪,双手变作触目的赤红。
至此,邪魔永堕。
真正的大妖回到了人间。
风声凄厉,暴雪飞旋,雷光与黑雾相合,恐怖的、至浊至邪的力量铺天盖地。
朝笙的识海也因此而掀起风浪,那枚曾经深种、又被剜除的魔种似乎还留下一点余烬,她面朝着汹涌的风雷雪雾,白露剑光飞舞,硬生生破夜而出,须臾之间,狠狠刺向了裴洛。
此时,她已是鲜血淋漓。
剑锋贯穿血肉,因此她身上不单有自己的血,也有裴洛的血。
可裴洛神情漠然,仿佛不觉得痛,唯有一双眼猩红,竖瞳之中,杀意滔天。
这并不是人类的眼睛。
刹那之间,磅礴的邪气炸开。
这是数百年前,曾令裴镜昙剑折的大妖,这是数百年后,让三洲尽生邪魔的朱厌。
血雾蓬然,朱厌赤色的利爪握住白露,正与邪的力量都为它所用,它的另一只利爪,刺入朝笙的咽喉。
天命终于要应验。
青山枯萎,长河干涸。
东洲,千年的书院轰然倒塌。
蜀道,剑阁阁主回首,半副残躯已不能提剑。
熔炉似的人间,蜷缩躲藏的凡人怔怔看向天穹,这黑暗,似乎将永无尽头。
在这纯粹的暗色之中,有一点光亮,于风雪之中飘摇。
一株碧色的藤蔓从少年的掌心生出。
化不开的黑暗里头,它实在太脆弱,太渺小,光芒熹微,甚至难以被注意到。
年岁很小的时候,裴若游曾同朝笙一起,看他们的师兄雕刻傀儡,绘出法阵,赋予它们栩栩的“生命”。
他循着记忆,将谢玄暮说过的法阵一一摧毁,终于迈出了结云庐。
结云庐外,世事已天翻地覆。
裴若游踏着浓稠的夜,迎着风雪,来到了这里。
丹田之中,师兄所借的心头血枯竭,他被关结界,得知他的陨落。
师兄既如此,朝笙又当如何。
命数无可转圜,裴若游其实,从来都不要长生。
他仰头看向天穹,那蓝衣的少女自青云之端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