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卷云舒似乎也随着金乌的翅膀而迟缓了下来,朝笙睁大了双眼,连呼吸都不由得屏住。
冥冥之中,她忽而产生一种错觉,似乎这样的景象,她并非第一次得见。
可记忆里,只有九重天无尽的云海。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时暮说,“金乌迟归几个刹那,人间已过去数天。”
“要一起去看看吗?”他微微倾身,然后看到,她的眼中亮起星星点点的光。
赤色的龙转瞬出现,暗金的眸子倒映着绯衣的少女。
“去!”
她搂住了烛阴的脖颈,笑着答他,而后翻了上来。
“抓紧些。”他温润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点刻意的严厉, “龙角不行。”
朝笙抱得更用力了些:“走吧。”
长风万里,从游九霄,她不问缘由,任那呼啸的风拂过她微微发热的耳尖。
穿过重重的云海,渡过浩瀚的大泽,赤水的尽处,舟舫泊在夜色上,岸线连绵,码头的灯火之后,更为繁华的城池璀璨如白昼。
烛阴在将至人间前化作人形,乌发玄衣,手中的青玉扳指变成挽发的簪子。
他接住了朝笙,带着她一同在无人的暗色中落下。
“头发的颜色还能变么?”朝笙问。
“朱颜白发,总是有些奇怪的。”时暮来过许多次人间,早已习惯先在头发上施一个幻术。
朝笙向前走了几步,重重的树影之外,高高的城楼上挂着数十盏橙色的灯笼。
“这是哪?”
时暮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开敞的城门,并未作答:“人间有十四州,其中东极之州多水泽,最为富庶繁华。”
朝笙知道了:“是不是青州?”
越往前走,烟火气息便越浓。
四通八达的水系之上,满载货物的小舟经过了朝笙,船娘子听得她的话,朗声道:“最为富庶繁华的,当然是青州。”
“那我一定得去看看。”朝笙朝她挥了挥手。
“好好儿瞧着吧,小姑娘。”
小舟扬长而去,而喧嚣的人间扑面而来。
二月中,满城春色,南来北往的小舟上载着热闹的商贸和花束,摊贩客商,世家平民或沿着交纵的青石板路慢行,或乘着小舟摇摇晃晃,叫卖声,砍价声,笑声,吵吵嚷嚷,和九重天上截然不同。
“姑娘,来碗糖水吗?”
“来!”
“哎,试试我家的松糕呀?”
“试!”
“蒸饺也买一份嘛,姑娘。”
“买!”
她看向时暮,眨了眨眼:“老师。”
一双黑水银似的眼珠子里明晃晃地写着“没钱”两个字。
九重天里并没有银钱的概念。
时暮递给了她一串茉莉花,是卖花的阿婆太热情,硬塞给他的。
朝笙将花穿过了手腕,轻晃了几下,而青年一一将银钱付给了摊贩,换回了满手的吃食。
“要赁个舟子么?”时暮问。
朝笙看什么都新鲜,当即点头。
青州船运发达,家家户户都有支乌篷船,赁舟的生意在十四州里是独一份。
轻舟八尺,低篷三扇,船家收了钱,便见红衣的小娘子笑着问:“可否自己划桨?”
船家自然乐意,喜笑颜开,又看出他们都是外地人,遂叮嘱他们且小心些划。
溶溶的月色里,乌篷船向前泊去。
说是自己划,接过了船桨的是时暮。
河边的红寥在晚风里晃,青萍被船身分开。
人间的光阴似乎走得更慢,起码朝笙是这样觉得。
待到她买遍了那些小吃,也不过是天心月圆,而喧嚣丝毫未散。
袅娜的乐声之中,他们行至红漆木的画舫前,画舫之上,架着高高的戏台子,粉面罗衣的伶人款款而出。
人群之中,已有起哄之声响起,那珠光绮罗的伶人想必是青州的名角。
时暮见朝笙的神情,知道她定然想看,遂将桨停了下来。
手中忽而递过来一份松糕,她腕间的茉莉花落在他膝上。
“尝了那么多,数这个最好吃。”
对于曾用千年光阴游历人间的时暮而言,松糕的味道他早就知道,比它美味的珍馐也见过太多。
粼粼的波光里,他拾起膝上的茉莉,朝笙转过脸去,目光再度被台上的伶人吸引。
歌喉婉转,身段风流,一颦一笑都动人。
待到一曲终了,叫好声无数。
有人意犹未尽,想再听一曲。
那伶人转过身去,粉面微侧,凤眸中都是欲说还休的风情。
青州看戏已是时兴百年之事,当即有达官贵人往画舫扔钱袋、掷银元,囊中没那么阔绰的百姓便喝彩,伶人含笑看着裙边的财物,施施然转过身来。
弦歌再起,画舫的灯笼似乎永不熄灭。
乌篷船又归港,朝笙再度踏在青石板上,回头看去,时暮正低声谢过那赁船的船夫。
这一夜她的情绪一直很高涨,却在这一刻陷入奇异的安静中,人一生的际遇真是奇妙,两仪学宫初见时,她绝不会想到,自己会和萍水相逢的上神烛阴穿过茫茫的人间。
长夜将尽,赤龙载着少女飞过千里的河山,呼啸的风中,朝笙问:“这是往北边去吗?”
烛阴的声音也在风中响起:“去霖州,看日出。”
黄沙与草原,青山与白雪,都在狭长纵深的霖州上得见。
巡防的士兵穿梭于城楼,战马的马蹄踏碎了烛火,他们落在最高的烽火台上,草原的尽处,金乌的光芒穿过九重天,第一道云霞落在了人间。
九重天上,太阳比胤乾宫还要大上数十倍,可在人间,它只是遥远而看似渺小的一点。
那支跳了无数次的舞此刻和朝笙全无关联,惟有亘古的朝阳、身旁的神明同她相关。
后来命运辗转,隔了千年的光阴,生生世世复相见,朝笙也曾想过,是谁和她看了一次又一次这样的朝霞。
其实那个答案不在千年之后,而在此刻,在她眼前。
草原被彻底点亮,朝笙长长地舒了口气,时暮看向她,听得她道:“忽然有些遗憾,这样的景象,我居然现在才得见。”
时暮可以想象,她如何在九重天孤独的长大,如何学着拥有一点锋利的爪牙。爱或者关爱,总之都柔软地蔓延,他温声道:“以后都可以补回来。”
朝笙点点头,又道:“还有些时间么?”
“自然。金乌刻意飞得慢了些。”
朝笙看向已升至半空的朝阳,说道:“不知举天下之力供养出的洛都,比之九重天又如何。”
“凡人看似渺小,然而却也有移山填海之能,洛都是很壮美的都城。”时暮回忆了一番,笑道,“如今人间是宣朝,帝王乃是一位很擅谋略杀伐的公主,自她登基,便开民风而严典刑,想必洛都的繁华已到王朝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