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顾悠然收拢好行李,准备启程归京。
她带走了明心堂内曾属于陌隐的那方梅花砚台以及那盏悬挂在床头的玉兰花灯。
临走前,顾悠然屏退众人,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湖边小筑。
看着那些他留在小筑中的痕迹,她不由想起曾经与他在未央城通天宝塔上许下的心愿,声声句句,响彻耳畔。
她仍记得,那时在万千灯火下,他说:“我想要四海归一。”
谎言。
他说:“我想要天下太平。”
谎言。
他说:“我想要盛世无饥馁,百姓安乐幸福。”
谎言!
所有的一切愿景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都是他为了让她活下去为她织就的,哪怕她竭尽此生也无法达成的浮世蓝图,是一场从一开始就压根儿没指望能够真正达成的幻梦。
他用一场幻梦尽己所能地延长她停驻在这缤纷人世的脚步。
却不知,别离后,最相思,相思使卿狂。
她注定前仆后继地永世追随着他前进的步伐,此情不改,此忆难销。
到头来,他说的除了那句‘爱她’是真的,其他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她好好活下去的谎言。
他愿她长乐未央,永受嘉福。可是陌隐,你告诉我,没有了你,我要怎样幸福?
十日后,顾悠然手捧灵位将陌隐奉入祈英殿内,举行国丧。
史载,嘉平三年,镇国公主无视群臣反对,执意为隐扶灵,以亡夫之名奉牌位于祈英殿中,举国同悼,公主甚哀之。
后世也因此尊称陌隐为隐帝。
半个月以来,身为大历真正掌权者的顾悠然在明心殿中夜以继日地处理政务。
明心殿原名紫薇阁,隶属紫薇宫正殿。
半个月前,顾悠然更名紫薇阁为明心殿,外边的人无从知晓其中的深意,可是他们这些随侍在公主左右的近侍却是无人不知,这只是镇国公主为了纪念隐帝的追思之举。
璎若在心中感慨一阵后,照常随侍在顾悠然左右。
一日午后,璎若眼见扶灵结束后公主好似懈了劲儿一般,难得今日公主看起来心情不错,璎若随口陪公主闲聊着,状似不经意提了一句:“公主,沧云向我求婚了。”
顾悠然惊喜道:“这是好事儿!回头定下了日子,我给你添妆!”
璎若却蹲下身子,伏在公主的膝头,仰头问道:“那么公主你呢?你的未来,你的幸福又在哪里呢?”
顾悠然愣了一下,随即倏尔一笑,她的笑容宛如碧海澄空下的清云,高远,渺然,仿佛穷极一生也无法触及的空灵清雅,却是罕有人见。
她只是笑着摸摸璎璃的小脑袋,轻缓道:“那不重要。”她的幸福已经握在手心,长存心底。
她的未来早在她决意归京的那日就已然注定。
她的幸福重不过这如画江山,重不过这黎民苍生。
那是她除了昭儿仅剩的了。
当昭儿能够展翅高翔的时候,也就是她功成身退之时,她无比期待着那日的到来。她想,自己并不用等太久。
你说对吗?陌隐。
傍晚,暮色深重。
一国柱石所在的落星居内。
“邹沐宸!你给我出来!”璎若怒冲冲地闯入柱国府,找那人算账。
“可是她出事了?”邹沐宸赶忙推门相迎,却没想到一出门看见地却是璎若满面泪痕的模样儿。
“告诉我,是不是然然出事了!你快说呀!”邹沐宸也急了,掐住璎若的胳膊急问道。
璎若甩开邹沐宸的挟制,直截了当道:“你告诉我,你对公主做了什么,让公主成了如今的模样儿!”
邹沐宸不解。
“你知道吗?”璎若进一步质问道:“我那万事皆成竹在胸知道以何为重的公主今日在我问及她的幸福时,居然浑不在意地告诉我说,那不重要了。”
璎若苦笑:“我宁愿她哭,她闹,她恨的撕心裂肺,也不愿意看到她如今看似万事无恙、全身心投入到政事的平静模样儿。”
“邹沐宸,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璎若抬头反问道,她的脸上仍带着伤心的泪痕。
邹沐宸顿感心慌,满是迷茫。
“哀莫大于心死,”璎若哭着喊道:“公主她已然心死!”
璎若揪住邹沐宸的领子狠狠质问道:“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才让她心死成灰!”
“邹沐宸,你伤她一次还不够吗!为何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害我家公主心殇成灰!”
“你如愿了!现在的公主只是一具失了魂魄的行尸走肉,她用责任感和使命来麻痹自己,可是如果有朝一日,天下太平,帝王成人,足以担当起这江山的重任!到那时,公主会怎样?”
邹沐宸对婢女的放肆浑不在意,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会死去。
到那时,顾悠然她只会头也不回地奔向早已梦寐以求的死亡之旅。
璎若哭得泪流满面,抽噎道:“邹沐宸,为什么你比不过陌隐,比不过他在公主心中的位置,求求你,让公主留下来,我只想让公主好好地活着!”
“我只要她好好地活下去!”
待到日坠月升,满身寒露时。
邹沐宸方才失魂落魄地回到落星居深处。
他想让她留下来,他一定要把她给留下来,为此,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半个时辰后,吴府前院。
吴茂行从来都不曾想过,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上柱国竟然会屈尊纡贵,深夜前来吴府求见自己。
倒履相迎的吴茂行刚一出门,来到前院,就看到了一道长跪不起的身影,那样挺拔,那样坚毅。
他苦笑,爱情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居然会让人沦落至此!
眼见吴茂行覆衣而出,邹沐宸长跪在地,向他恳求道:“我今夜冒昧前来,全为赎罪!还望吴兄你莫要怪罪昔年我将你贬入廷尉诏狱的妄行,沐宸在此先行谢罪!”语毕,不等吴茂行开口,邹沐宸就伏地向他叩首谢罪。
吴茂行赶忙上前扶起邹沐宸:“柱国大人这是做什么!过往种种皆为序章,你我同朝为官,又何须如此!快快请起!茂行担待不起!”
邹沐宸却仍是执意不起。
吴茂行见状也只得掀袍跪地,给他磕了个头,与他相对而跪道:“既然柱国大人不起身,茂行也只能陪你同跪!”
邹沐宸知道吴茂行对她的意义,如果情爱已经伤她至深,那么是不是可以让友情再次唤起她生的欲望:“我求你,救救她!只要你能救下她,你要什么条件,我都应允你!无论是高官厚禄,还是富贵荣华,只要你开口,无有不应!”
吴茂行不解:“救谁?”
邹沐宸缄默良久,方才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道:“镇国长公主,顾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