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发自内心的想劝劝这位长辈的,可不知道怎么的,一样的话换成另外一双耳朵听就成了不一样的意思。
老田的脑袋摇的好像拨浪鼓:“荣易,别看你叔年纪大了,论身体不比年轻人差,何况老许把你和他说的话都和我们说了,我们不敢更不会松劲儿!”
老许?话?荣易在脑海里搜索了一圈,好不容易在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找出那个姓许的动力车间负责人的相貌,却怎么也领回不到田叔说的他说的那些个话具体指的是什么。
老田“嗨”了一声,只当他是在谦虚,“不就是你说的,咱们厂是制造过神话的工厂,我们也是创造过‘神话’的人,不该小瞧自己,更不能放弃。这话是你说的不?”
老田叔越说越激动,腮帮子上的两团肉随着话音开始上下坐着抖动,晃地荣易都蒙了。
什么神话啊神的,他没说过那样的话啊?再一想又觉得不对,哦,他是说了,可他说的是“我是人,不是神。我能在理论上帮你们提一些建议,可做东西的是你们,不能把什么问题都交给我,让我去给你们解决吧?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把你们自己当什么人了?”
这两段话,完全是不同的两个意思吧?
荣易张着嘴想去澄清,谁知道话在嘴边肩膀顿时又挨了老田一下。
“荣易,你不知道,咱们这个厂说没心气也不是,就是大家被拒绝了太多次,精神气儿都麻木了,多亏你说了这些话,让大家都鼓起了干劲儿,现在我敢说,咱们厂,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铆足了劲儿想做出番事来,你就等着看吧。好了,我不和你说了,我得先把这块材料还回去,再换块拿回去,晚了甭说我们组长,就连你爹都要数落我。”说完,老田膝盖一提,把怀里那块铁疙瘩重新又往怀里颠好抱牢,这才乐呵呵的小跑进了身后的大楼。
夜是墨一样的黑,偌大的厂区里,几盏相隔很远的路灯遥遥地散着微弱的光,就是在这样一个伸手看不清指甲盖在哪儿的夜晚,老田叔的笑却像烙铁似的烙在了荣易的脑海里,久久都未散去。
他不信那样一群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人就靠一句光听就觉得不着调的瞎话就能被鼓舞到,他不信。
荣易想来想去都觉得这不可能,索性摇着轮椅朝最近的那个车间走去,他需要去亲眼看看,去求证那些看上去不可能的事。
可当荣易真的到了窗边,真的看到了车间里热火朝天的工作现场时,那些听上去很可笑的事就切切实实的打了一回他的脸。
大兴厂的工人真的在认真的做着那个看上去对他们而言难度不是一般的小的项目。
就拿离他最近的一个坐在休息间里“休息”的工人来说吧,看岁数,他的年纪似乎比他爸还大,可就是这样一位马上就要退休的老工人,出来喝水的空档还不忘盯着手里的图纸看,光看不算,他还时不时停下来对着图纸写写画画,眼见着玻璃杯里的茶水渐渐没了热气,老工人也不急着喝,只是闷头在图纸上研究着什么,终于,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突然兴奋地从座位上站起身,举着图纸大踏步地朝车间里跑去,边跑嘴还边念叨:“那个部件可以试试用超硬微粉砂轮超精密磨削看看!”
超硬微粉砂轮超精密磨削是精密和超精密加工课上涉及到的一个词,也是荣易读大学那几年新被添加到课件里的一个知识点,荣易看着那位渐渐跑进灯火里的苍老身影,人不受控制的摇着轮椅进了车间的休息室。
老工人走的急,有几张纸落在了外间没来得及拿。
他捡起来其中一张,看着上面手写的密密麻麻的笔记,知道这个所谓的超硬微粉的知识点也是老工人现学的。
所以,他所说的那套有关神的理论,真的是那位姓许的负责人听错了,还是在大兴厂所有人的心里,其实都相信这家工厂的人也可以做神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荣易一时半刻说不上来,但有一点他清楚,那就是他现在不该再在这里闲晃了,他该回到办公室,和大兴人一起,把这块难啃的骨头啃下来!
回程的路上,夜色比来时还要浓些,但之前那种孤单的感觉,这会儿的荣易再也找不到了,他甚至生出了一种冲动,他想唱歌,唱那首以前一直觉得土到掉渣的歌曲——咱们工人有力量。
“咱们工人有力量!
嘿!咱们工人有力量!
每天每日工作忙,
嘿!每天每日工作忙,
盖成了高楼大厦,
修起了铁路煤矿,
改造得世界变呀变了样!
嘿!发动了机器轰隆隆响
举起了铁锤响叮当,
造成了犁锄好生产哟,
造成了枪炮送前方!”
别问他为什么能把歌词记得那么牢,小时候在子弟小学读书的时候,学校三五不时就会组织他们看电影,从学校到影院间五百米不到的距离,班上就组织同学们拉歌,唱的好的还会收到别的班的战书,然后两个班就隔了好几个班的距离比嗓门,比腔调。
荣易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走出去的人,关于家乡的一切都不再同他相关,可当那首熟悉的旋律一字不差的从嘴唇里被哼唱出来的时候,他终于发现,原来自己是个从小拉着歌长大的东北孩子,自始至终都是!
这种意识让他有些无可奈何,但要说有多沮丧也不至于。
就在他摇着轮椅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上台阶的时候,一道人影忽然从不远处的身后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