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这套移花接木的聊天手法也顺利把荣北迁从之前那种气愤的情绪里抽离出来,他一边上楼,一边学着老田的样子抻着脖子朝楼上看,“真那样可挺好,你不知道,荣易从读书开始就没处过对象,我和他妈都担心这孩子是不是学习学傻了。”
“傻是不可能傻的,男孩子不搞对象又不是只有傻这一种可能,哎呦,北迁,你打我干嘛?”
打的就是你!荣北迁哼了一声,甭以为他年纪大了就啥都不懂,什么不是只有这种可能,别以为他不懂。
“你懂,你懂,知道你懂总行了吧。”挨了揍依旧挺高兴的老田摸着脑袋,嘿嘿笑着给了老伙计一杵子:“现在高兴了?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下午爷俩闹别扭了吧,瞅你一直闷着口气。老伙计,听我一句劝,孩子大了,想法和咱们不一样很正常,只要不出大格,人保证平平安安的,就行了。”
问题是那孩子的想法就是出格啊……荣北迁闷着声音不吭气,这会儿他们已经上到三楼,就站在设计处的临时办公室外头,门里的年轻人已经开始工作了,噼里啪啦的键盘声里偶尔穿插进一两声笔尖滑过纸张的沙沙声,听上去倒是一派和谐。
“老田啊,走吧……”荣北迁听了一会儿,回头招呼老田下楼,冷静下来,他觉得老田说的也对,就算儿子的想法出格,但他现在的搭档是胡秋景,那是个踏实的孩子,两个人在一起互相影响,估计也出不了什么大岔,比起三观正不正这件事,现在的荣北迁有更要紧的事要想,那就是那个钱殿文。
如果对方只是冲他来的,他荣北迁半点都不会怕的,可现在人家想弄他儿子,那就无论如何都不行了。
门外,两个“老头儿”相互扶持着下了楼,而门里,在那儿乱按了半天键盘的荣易终于在确定老爸走了的那刻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他先是狂按了一顿backspace,把刚才乱敲的那些字符通通删除,接着就开始对着电脑发呆。
空白的文档里,隐约映着荣易那张憋屈的脸,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张憋屈的脸旁边又多出来一张脸,胡秋景找到了镜子,正在那儿边擦边拿眼睛斜荣易,末了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没想到名校出来的也挺会演。”
“你懂什么?”荣易本能的反驳,反驳完又发现身边这个人清楚自己几乎所有秘密,顿时又有些泄气,“你不懂,才吵过架,还没想好该怎么去道歉。”
“父子俩有什么可道歉的?”胡秋景不赞同的哼了一声,“再说了,刚刚底下的事你没看见?北迁叔知道你被钱殿文算计,那什么了似的去找人,我这是知道他平时有多和气,不知道的估计都要以为北迁叔平时都有暴躁症呢,当爹的都没说什么,你这当儿子的倒挺矫情。”
“就因为我是当儿子的!”荣易说着说着就发现自己又开始跟姓胡的这位较劲,自己先被自己气笑了,这是他们父子俩的事,他有必要和她解释什么吗?
想通了,人也就不那么纠结了,重新端坐回电脑前面,荣易拿出手机,先找出老爸的号码点了进去。
有些话当着面不好讲,换到文字上就容易多了。荣易看着空白的短信界面,想了想,先键入了“爸爸”两个字。
爸爸,对不起,我为我下午和你吵架的事向你道歉,是我的态度有问题……
办公楼楼下,担心钱殿文还会回来的荣北迁先打发走了老田,自己开始一个人提着手电在厂区里晃荡。
晚上十点,厂区里依旧是灯火通明,路灯光孤零零地站里在茫茫黑夜中,把那些在路上穿行的人影拉出一条条长线。
荣北迁毕竟是要到六十的岁数了,眼神早些年就开始不好,到了这会儿就更别提了。他举着手电绕着两栋楼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正准备往下一个片区去的时候,口袋里的手劲忽然咚的一声响了。
他琢磨着这个时候会来消息的八成是媳妇,于是赶紧夹起手电眯着眼睛摁开了手机,这一看,他直接愣住了。
是儿子发来的消息。信息有点长,他废了半天劲才看清上面的字。
为了不读串行,才看了个开头的荣北迁就放下手机四处踅摸了半天,这才在离他差不多有十米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台阶,他走过去,坐下来,遗忘在咯吱窝底下的手电筒不知不觉就在夜空里画出一条明亮而流畅的光线。
“爸爸,对不起。”
他抽了抽鼻子,确定他那个傻儿子写的是对不起三个字,板正了一个下午加晚上的嘴总算有了弧度,“臭小子,跟谁学的这套肉麻兮兮的,还对不起。”
乐呵呵地数落完,又开始读下面的内容——
“爸爸,对不起,我为我下午向你说过的那些话还有这段时间里做过的事向你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对。我没和你说过,其实在今天之前,包括在深圳时,你把我从楼上拉下来的时候,我这个做儿子的都还是有点瞧不起你的,你没看错,我以前一直瞧不起你,因为你没有读过书,没去见过外面的世界,我以前觉得什么都没做过的你只要安心听着我的安排就可以,因为在我眼里,我觉得爸爸做的决定都是价值很低的。
但我今天发现我错了,在你生过我的气、发现我被钱殿文针对的情况下,你那么义无反顾地冲出去,在你冲出去的那个瞬间,你不知道我心里想了多少的东西,我发现原来你已经老了,跑步的姿势都不矫健了,可即便是这样,你还是那么义无反顾的冲出去,保护我,那种感觉我真的一辈子都忘不了。
谢谢你,爸爸,谢谢你的大肚,一直没跟你这个混球儿子计较,我以前还觉得你什么都不懂,不懂我对你的瞧不起,可我现在发现,其实你什么都明白,之所以不怪罪,是因为我是你儿子,你爱我。
而我却一直把这份爱当成依仗,一方面享受着高高在上的感觉,一方面又在不自知的时候接受你的庇佑,我就是个混蛋。
今天,我发了这条消息给你,我知道你还会像从前一样原谅我,可我不会原谅我自己,深圳的事虽然和这个没关系,但我知道一旦自大,那么这种自大的情绪就会从方方面面影响着我,所以与其说丢掉工作是巧合,不如说是我自作自受。
我会努力去改。
Ps:大兴厂的人比我想的要肯干的多,今晚的事给我好好的上了一课,以后我会试着多去看他们的闪光点,虽然现在的我还做不到你说的那种为厂考虑,我会试着去理解。
你的败家孩子,荣易。
哦,对了,爸,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深圳的新工作出了点状况,还要再找机会,等大兴厂的事结束,我会自己去努力。”
这是荣北迁从用手机以来收到的最长的一条短信,手机光线暗,每一个字他都读的磕磕绊绊,也是这些读的磕磕绊绊的字让他的眼睛渐渐模糊起来。
他不习惯哭,所以就仰头朝天上看,雨后的夜空仔细看并不是那种漆黑的墨色,而是有点深邃的蓝,荣北迁把手伸进口袋,摸出来一根烟叼在嘴里,却没点,他只是任由烟草那股淡淡的味道那么干巴巴的含在口腔里,再被一丝带点儿咸的东西打湿。
他的儿子,真的长大了。